尽管已经进入了寒冬,但姜离的额上却是隐现汗珠,只看那青筋毕露却又竭力抑制怒气的神情,便知他几乎处在爆发的边缘。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之后,这位至尊天子方才冷笑着发了话:“阁下莫要信口开河,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四国诸侯履有不臣之心,朕还不会至于自毁江山社稷,引夷人劫掠中原!当年的事情,朕很感激你们的帮忙,不过,若是以此要挟于朕,那么,无非玉碎而已!”他的话虽然说得义正词严,其中却仍能听出些许软弱之意。
“陛下,不过是挑选嗣子为储君,这对社稷,对您都是两利的事,您又何必苦苦拒绝?”黑衣人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是逼近了姜离身侧,好整以暇地靠在旁边的桌案上,“您为了社稷存留而处心积虑,又何必为了些许小事而抛弃中州群臣?那件事情可大可小,若是传扬出去,别说您的王位,就是这中州的三千里疆土,怕也得染上层层血光吧?陛下,还是那句话,请早立储君,以安天下民心,勿失众望!至于人选,陛下可以在这上头挑选就是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轻轻地搁在了桌案上。
“你,你们……”姜离用力一拍龙椅上的扶手,倏地站了起来,“不要欺人太甚!朕当初是必须倚靠你们,如今可就未必。你们不要忘了,中州并非朕一人做主,有那八个人在,你们就是有多少图谋,也一定会落在空处!伍形易,伍形易那个人就是朕也无能为力,除非你们可以让他屈从,否则,这立储一事就决计不可能!”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脸上表情也显得近乎诡异,“比起神秘莫测的使令来,你们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黑衣人终于震怒了,突然放肆得大笑起来,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笑声阵阵回响在姜离耳畔,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在外。“陛下既然如此说,那不妨留心就是了。吾等为这一日已经等候了多年,又何惧再等几年?不过,岁月不等人,陛下却是年事已高了!”他撂下一句狠话之后,突然凑近了姜离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随即衣袂飘动,转瞬就消失在宫室中。
姜离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未曾稍动分毫。自从十年前的那一次异变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始终是与虎谋皮,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御座是属于他的,绝不能被他人夺走,这是他毕生的心愿,也是一切的底线。因为那至高的权柄,他默许了伍形易的独揽军权,默许了太宰等人的斩草除根,为的就是能够稳坐于这天子之位,然而,为什么老天就要惩罚他,让他至今未曾有一个后嗣?为什么!
终于,他忘情地大笑起来,状似癫狂,脸上的表情竟异乎寻常得狰狞。这一次,外头的宫婢内侍被惊动了,宦者令赵盐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门,轻声唤道:“陛下,陛下!”尽管赵盐跟随姜离多年,但他始终谨守本分,只要不得召唤,他决计不敢轻易逾越雷池一步。这些年来,宫中内侍换了一批又一批,先人都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却只有他荣宠不衰,其中道理正是如此。“陛下可是魇着了,是否要小人前去延请太医?”
姜离伸手拢了拢额前乱发,沉声吩咐道:“赵盐,传朕旨意,召伍形易进宫,朕有要事和他商议,还有,待会伍形易走后,你宣召舒姬到此地来,朕有话要问她!”
既然不得进门的命令,赵盐连忙隔着门高声应承,这才转身命其他内侍前去操办,自己则是仍旧候在崇庆殿的前殿,眼神已是变得炯炯,似乎看不见一点睡意。作为宦者令的这些年里,他白日寸步不离地陪侍在华王姜离身侧,就连夜间也从未疏忽职守,很少有内侍宫婢看见过他假寐的模样,更不用提安眠了。
同样是一身黑衣的伍形易随着两个宣召的内侍匆匆进了崇庆殿,见着赵盐恭谨地躬身行礼,他也只是微微颔首而已。赵盐见正主已然来到,连忙招呼所有内侍宫婢离开,并亲自关上了崇庆殿前殿的大门。华王姜离并不经常宣召这位八大使令之首,但一旦召其进宫,便必定有要事。此时若有哪个不长眼睛的下人冲撞了,转瞬便有灭顶之灾,赵盐执掌宫中事务多年,早已厌烦了这种不必要的流血,所以亲自守在了崇庆殿门口。
足足两个时辰后,他才感觉背后刺来一股寒气,连忙偏身让开了去,随即恭敬地垂下了头。果然,大殿的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伍形易的黑衣身影理所当然地迈过了门槛,在走过赵盐身侧时却略一驻足,最后只是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仅仅是这看似平常的一睹,赵盐却已是感觉浑身虚脱,仿佛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俱都被人看穿了一般。同是习武之人,高下之别竟是如此悬殊,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
烈阳宫中,炎侯阳烈正在对着面前的一叠密报出神。对于那个所谓的兴平君姜如,他是十万分的怀疑,所以才让才干出众的义子许凡彬跟在了对方身边,以期能够择时而动。他是个性情莽撞暴躁的人,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会不计后果。望着那些谍探事无巨细的详尽报告,阳烈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暴虐无道又怎样,刻薄寡恩又怎样?只要他存在一日,下头可有任何人敢于作反?他起身踱步到大殿门前,深情地凝视着远处那绯红色的宫室,那里,有他最为珍视的两个女人,即便是为了她们,他也绝不会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