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太太一听这事,登时乐了,不顾路途遥远,骑着毛驴,从吴儿堡乐颠颠地来到小镇。杨老太太下了毛驴,不奔那破庙学校去见儿子,却要吆驴的,领着她先去相媳妇。见了灵秀,看见灵秀搽着官粉、打着胭脂、梳着油头、穿着洋布袜子红缎鞋的样子,先有几分不悦。一打问,又是个正守空房的寡妇,杨老太太心想,寡妇人家,正该门户紧闭,衣着俭朴,防止人家说长道短才对,这番打扮,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于是,一个心眼,将灵秀排在了圈外。其实这灵秀的一身装束,正是为杨作新打扮的,想不到弄巧成拙,杨作新没见到,倒让这横桃鼻子竖挑眼的杨老太太遇上了。看完灵秀,又看荞麦。荞麦老实,见了杨老太太,不似灵秀那样伶牙俐齿,家里也穷。谁知杨老太太见了,却中意这个,其中的道理,大约与当年选后庄的灯草时的考虑一样。而且这荞麦,较之灯草,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胯骨很大,杨老太太始终认为,胯骨大的女人,容易坐住孩子,就像有的花容易坐住果一样,她娘家就有这么一个女人,一年一个,一气生了十三四个,当然对于杨作新,她也没有这个奢想,但是,起码,你杨作新得为杨家,留下一个男丁才对。
杨老太太大包大揽,将这桩婚事说死了,嘱咐镇上的人准备办事,然后才下了毛驴,拖着两条又酸又乏的腿,颤巍巍的,踏进了小镇小学。杨老太太准备,一旦杨作新不愿意,她就拼了老命,你死我活地和杨作新大干一番。
那天晚上回到学校,杨作新早早就睡了。躺在床上,前思后想,睡不着,将思绪理了理,这时才明白,他仍在惦念着黑白氏,惦念着在交口河的那个月夜,叫他懂得女人的那个女人;但凡遇见女子,尤其是提到婚姻这档事时,他总拿出个黑白氏,和人家比较,他不了解一方水土养一方物,黑白氏的人样、禀性,只出在无定河流域。那一块地面,是曾经出过美女貂蝉的地方呀。
世界上事情,偏偏都遇到了一起。第二天早晨,那个衣冠楚楚、洋味儿十足的赵督学,也赶到学校里凑热闹来了。她当然不知道小镇上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镇上的人也不会告诉她。她来找杨作新,纯粹是想来看他一眼,大约她的生活除了抛头露面的时间以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很空虚,她需要一个她做女时就认识她的人,来和她拉一拉她做女时的事情。或者,如前所说,她还爱着杨作新,她想培养杨作新按她的标准振作起来。或者,她的自尊心在杨作新的面前碰了壁,从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和好奇心,她想得到他,哪怕是片刻的工夫。总之,一位地位显赫的女人去追逐一个卑微的人,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情,我们用不着为她的行动寻找更多的依据。而且,如果杨作新斗胆,说穿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见得这顽强的踏访者就会突然翻脸,说不定,事情会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是我们知道,杨作新已经无心,也不愿去冒这个风险了。生活就是这样,它往往使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失之交臂。
好容易送走了赵督学,杨作新一时间变得心事重重,他明白如果这样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他会支持不住,从而倒在这个女人的怀里,或者,她在频繁的踏访中,终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的身份的。想到这里,他想离开这所学校,长期以来,他其实一直渴望着根据地那种痛快的兵刃相见的生活,而不愿在这里过得如此窝囊。但是,革命工作需要他继续留在这里,支撑这里的局面,投身革命即为家,身不由己,他的去留需要上边决定。
这时候,他想起了乡亲们为他物色的那两个对象,他觉得如果能够结婚,倒是一件好事,既可以断了赵督学的念想,又可以在这小镇,安生地住下去。这时候他想起了遥远的吴儿堡,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赶快考虑这件事情了,仅仅是为了想抱孙子的母亲,为了长眠在地下的父亲,他也该早早结婚才对。至于那两个女子,她们只给他留下了肤浅的印象,但是他明白,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结合,都是可取的,她们都会好好地和自己过日子的。既然自己,已经以这样平淡的口吻来谈论婚姻,那么,不论找其中的哪一位,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杨老太太恰好在这个时候,推开了杨作新办公室的门。这样,她原来准备大干一场的打算,其实已经落空,杨作新将心悦诚服地接受母亲的训导和决裁。八五八书房而作为杨老太太来说,她此行的目的,便不是成了来迫使杨作新结婚,而是成了在那业已选就的两个候选人中间,确定一位而已。
母子相见,自然是一场惊喜,知道是镇上的人将杨老太太接来的,杨作新对乡亲们的淳朴和热情,又是一番感慨,至于谈到婚姻,或者更准确地说,谈到荞麦儿,杨作新也是满口答应,并且说,其实他的心里,也倾向于荞麦,只是怕亏了那灵秀儿,惹她伤心,此刻心里,正二心不定哩。
杨老太太知道儿子的禀性,心想儿子当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念书娃时,就心高气盛,瞅不上灯草儿,这些年在外边闯荡,外边有的是花花世界,儿子一定早就看花眼了。因此,见儿子应承得这么利索,反倒起了疑心,以为杨作新是在哄她,打发她走了以后,再把这事搁下。想到这里,杨老太太说道,既然杨作新答应了,那么,她就看着杨作新把婚事办了,再回吴儿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