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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第1页)

“我们结婚吧。小孔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王大夫。

“你说什么?”

小孔侧过了脑袋,说:

“我们结婚。”

王大夫想了想,说:“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不要准备。有你,有我,还要准备什么?”小孔嘴里的热气全部喷到王大夫的脸上了。

“不是——没钱么。”

“我不要你的钱。我有。用我的钱。我们只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好不好?”

“你的钱?这怎么可以呢?”

“那你说怎么才可以。”

王大夫的嘴唇动了两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王大夫说:

“你急什么。”

这句话伤人了。小孔一个姑娘,几乎已经放弃了一个姑娘所有的矜持,都把结婚的事主动挑起来了。什么是“急”,太难听了。就好像小孔是一个扔不出去的破货,急吼吼地上门来逼婚似的。至于么?

“我当然急。”小孔说,“我都这样了,谁还肯要我?我不急,谁急?”

这句话重了。两个人刚刚从床上下来,小孔就说自己“都这样了”,无论她的本意是什么,在王大夫的这一头都有了谴责的意味。小孔还是责怪他了。也是,睡的时候你兴头头的,娶的时候你软塌塌的,不说人话了嘛。可王大夫要钱哪。闷了半天,王大夫还是顺从了,嘟哝着说:“那么,结就结吧。”

“什么叫结就结吧?”小孔说。小孔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出来了,一下子想起了这些日子里父母那边的压力,想起了小马的意外举动所带来的诸多不便,都是因为谁?都是因为你!小孔突然就是一阵伤心。南京我来了,你的心愿也遂了,你哪里还能体会我的一点难,哪里还能体会我对你的那番好。“结就结吧”,这句话太让人难堪了,听得人心寒。小孔拖着哭腔大声喊道:“姓王的,我跟着你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我等来的就是你的这句话?‘结就结吧’,你还说不说人话?你和凳子结吧,你和椅子结吧,你和鞋垫子结吧,你和你自己结吧!我操你妈妈的!”

借钱的事王大夫再也说不出口了。王大夫很难过。软绵绵地说:“这个就是你不对了,你操我妈妈做什么?”

小孔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操你妈妈的。”同事们一点都不知道,金嫣,还有泰来,他们的恋爱开始了。金嫣突然就把追求泰来的那股子疯魔的劲头收敛起来了,一个急转身,成了淑女了。同事们在推拿中心很少看到金嫣的高调出击,都很少听到她的动静了。人们反过来替徐泰来担心,大势不妙。

其实,敲锣打鼓的金嫣到底也没有能够走出盲人的恋爱常态。所谓盲人的恋爱常态,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闹中取静。他们大抵是这样的,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地坐下来,或者说,静静地抱一抱,或者说,静静地吻一吻,然后,手拉着手,一言不发。一般来说,恋爱中的年轻人都爱动,呼啦一下去了电影院,呼啦一下去了咖啡馆,呼啦一下又去了风景区,你追我赶的,打情骂俏的,偷鸡摸狗的。盲人们不是不想动,也想动,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么办呢?他们就把自己的身体收敛起来,转变为一种守候。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厮守了。他们的静坐是漫长的,拥抱是漫长的,接吻也是漫长的,一点都不弄出动静。如果没有生意,他们可以这样坐上一天。一点也不闷。要是生意来了,他们就分开。临走的时候一方还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脸,小声说:“等着我啊。”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两只手却依依不舍了,是相依为命的样子,直到身体已经离得很远,两个人的食指还要再扣上一会儿。

就态势而言,金嫣的恋爱并没有走出常态。其实,金嫣到底与众不同,还是不一般了。她慵懒了,开始了她的另一个等待。等什么呢?她的婚礼。金嫣一边等,一边想。只要一坐到泰来的身边,她的思绪必然会沿着她的婚礼有去无回。

金嫣的脑袋其实是一个硬盘,储存得最多的则是婚礼。如果不是眼睛不方便,金嫣也许可以做一个婚庆公司的主题策划。在这方面,她是博学的。她的博学为她的遐想提供了无限开阔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嫣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想婚礼”。

中式婚礼金嫣其实并不喜欢。它的特征和缺点是显而易见的,主要围绕着吃。因为客人都出了份子,所以,客人们要拼命地吃回去。这个吃当然也包括喝,一喝,麻烦来了。难免有人会喝多,那些酒席上的好汉就成了主角,抢戏了。中式婚礼最大的弊端就是主题分散,很难烘托出一个众星捧月的效果。也俗。必须承认,虽然中国人自称自己是礼仪之邦,其实中国人很不懂得礼仪。看看酒席的最后吧,杯盘狼藉。脏,乱,还咣叮咣当的。可是,话又得分两头去说了,中式婚礼自有中式婚礼迷人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洞房。金嫣对洞房一直有一个高度的概括,两个字,闷骚。性感了。

一定是泰来的父亲事先和客人们打过招呼了,婚庆的酒席刚刚结束,客人们剔着牙,打着酒嗝,三三两两地走了。金嫣和泰来被司仪领进了洞房。金嫣和泰来肩并着肩,一起坐在床沿上。泰来的母亲,这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对自己的儿子交代了几句,倒退着,却又是合不拢嘴地退出去了。她用她的双手把洞房的房门反掩起来,合上了。透过红盖头,金嫣看见红蜡烛的火苗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再一次亭亭玉立了。它们挺立在那里,千娇百媚,嫩黄嫩黄的。宝塔式的蜡烛周身通红,在它的侧面,是镏金的红双喜图案。

就蜡烛的烛光而言,它通明。然而,放大到整个洞房,烛光其实又是昏暗的,只能照亮新娘子的半个侧面。金嫣的另一边却留在了神秘的黑暗里。这正是烛光的好,是烛光最为独到的地方——它能让每一样东西都处在半抱琵琶的状态之中。但是,新娘子的这半边亮却到底不同于一般,猩红猩红的,因为红而亮,因为亮而红。新娘子的上衣和盖头都是用鲜红的缎子裁剪出来的,一遇上烛光它就拥有了生命,因为昙花一现,所以汹涌澎湃。这一来洞房里的画面就给人一种错觉,蜡烛不顾其余,它把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到新娘子的这一边了,严格地说,半面。别的都是黑色的,它们的使命是烘托。半个新娘子在艳。红彤彤,暖洋洋。她端坐在床沿,羞赧,妩媚,安宁,寂静,娇花照水。

金嫣是被泰来用一根红绸缎拉到洞房里来的。红绸缎的中间被扎成了一个碗口大的花。另外的一条红绸缎则捆在泰来的身上,类似于五花大绑,滑稽得很,在泰来的胸前同样扎了一朵碗口大的花。金嫣被泰来一直拉到了婚床前,金嫣不是用手,而是依靠腰肢的扭转,用她的屁股找到了床沿,落座了。万籁俱寂。全世界只有一样东西还能够发出声音,那就是新娘子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怎么好呢。她的心和万籁俱寂的世界一点也不相称,都能把自己羞愧死。

金嫣并不害羞。金嫣从来都不是一个害羞的姑娘,相反,她的身上有一股男人气,豪迈,近乎莽撞。如果不是眼疾,她也许就是一个纵横四海的巾帼英雄。但是,这毕竟是结婚一不,不能叫结婚,叫成亲。金嫣在成亲的这一天愿意害羞。不害羞也要害羞,慢慢地学。

泰来终于挪过来了。他们两个人的肩膀已经有了接触了。金嫣的肩膀突然松了一下,镯子掉下来了,从小臂一直落到金嫣的手腕。手镯自然有手镯的光芒,润润的,油油的,像凝结的脂肪,像新娘子特有的反光。泰来先是抚弄了一番玉手镯,最终,把金嫣的手背捂在了掌心里。金嫣的手里还捏着手绢,她能做的只有一样,捏紧手绢,说什么也不能放。

现在,高xdxcháo终于来到了。泰来把金嫣的红盖头拽下来了。当红盖头从金嫣的面部滑落下来的时候,金嫣,这个豪迈的姑娘,到底害羞了。他吻了她。不。不是吻,是亲。他亲了她,是嘴。他们亲嘴了。他的嘴唇和口腔里的气息滚烫。

“我好不好?”金嫣问。这句话金嫣一定要问的。

“好。”

“你疼我不疼我?”

“疼。”

“那你轻一点。”

一切都遮遮掩掩的,一切都躲躲藏藏的。还有那种古里古怪的语言。太克制了,太闷骚了,太性感了。金嫣“呼”的一声就把蜡烛吹灭了,仿佛生了天大的气。

金嫣不喜欢中式婚礼,对“洞房”,金嫣却又无比地神往了。它太深邃,太妖冶了。甚至有点鬼魅。它是春风荡漾的,却又是静水深流的,见首不见尾。“洞房”里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性,可性又只能排在第二位,最吸引人的是一种特殊的亲情。新郎和新娘既是夫妻,又是兄妹,也许还是姐弟。这一点西方人就搞不懂了,新郎官怎么可以是新娘子的“哥哥”呢,或者说,新娘子怎么能是新郎官的“姐姐”呢?乱了嘛。其实,在中国人的这一头,才不乱呢。一点也不乱。这是中国人才有、中国人才懂、中国人才能领略的风韵。是东方式的性感,是东方式的亲情,金嫣喜欢死了。古人说,人生三样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把“洞房花烛”排在第一,有它的道理。金嫣抵挡不住“洞房”对她的诱惑。为了“洞房”,金嫣死死保留了自己的女儿身。无论泰来怎样地死缠烂打,金嫣永远说“不”。不。不!不!!她在婚前绝对不可能和泰来有任何性行为的。她要等到洞房——像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再和泰来“欲仙欲死”。

但中式婚礼最大的遗憾还不在吃,在它缺少了一样东西,令每一个女孩子都怦然心动的东西——婚纱。

金嫣的婚礼上怎么可以不穿婚纱呢?婚纱,多么地美妙,它不是“衣服”,它是每一个未婚女子的梦,长在了肌肤上。它是特殊的肌肤,拥有金蝉脱壳的魔力,足以使一个女人脱胎换骨。它简洁,纷繁,铺张,华贵。伫立时娉婷,行走时婀娜。撇开婚纱自身的梦幻色彩不说,金嫣如此地迷恋婚纱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她的身材好。如果一定要让金嫣做一个自我的评价,她还要加上一个字,是姣好。这样好的身段不从婚纱里头过一遭,冤枉了。金嫣拥有标准的东北女人的身段,主要的特征是长。这长又充分地体现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亭亭玉立。这句话不通。可金嫣就是这样认为的,她的胳膊“亭亭玉立”。想想吧,当无袖的、低胸的婚纱沿着金嫣的胸脯蜿蜒而下的时候,金嫣光滑而又修长的胳膊该是怎样一副动人的景象,天生就是为婚礼预备的。即使新郎官什么也看不见,即使金嫣自己也看不清晰,金嫣也一定会为自己的胳膊陶醉不已——她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女人所拥有的,她都拥有。这一点对金嫣来说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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