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真奇怪,莫尔顿,一个人在海边永远不会感到烦闷。要是您在别的地方这么呆上三四个钟头,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去想”
&esp;&esp;“是啊但是说实话,从前我也常常感到烦闷的,冬妮小姐;不过这是遇到你以前的事了”
&esp;&esp;已经刮起来第一阵劲风,秋天到了。褴褛稀薄的灰色云片从天空上疾驰而过。浑浊澎湃的海水一望无际地被泡沫盖住。汹涌的巨浪森严可怖而又顽强地向岸边滚过来,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钢铁铸成的闪着暗绿色光泽的拱墙,然后带着轰然巨响扑到沙滩上。
&esp;&esp;现在的季节已经不适合避暑了。往日游客拥挤的那一段海岸这个时候只摆着寥寥几把围椅,一部分浴亭也已经拆掉,显出一幅死寂的景象。但是每天下午冬妮和莫尔顿仍到海滩上一处较远的地方安顿下来。就是那黄色的石灰墙开始延伸的地方。那里波浪冲击到“海鸥石”上,因此浪花溅得老高。莫尔顿替她堆起一座小沙丘,拍得很结实;她两条腿交叠着仰靠在上面。她脚上穿着白袜子,十字扣绊鞋,一件大扣子的白灰相间的秋季短外衣套在身上。莫尔顿侧身躺在她对面,用手支着下颚。时不时地一只海鸥掠过海面,发出一声犀利的鸷鸟的鸣声。他们望着绿色的波浪,裹着海草像一堵墙似地扑面而来,接着在他们对面的一座石壁上撞得粉碎带着这种不停歇的、疯狂般的轰鸣,那声音使人耳聋口噤,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esp;&esp;最后莫尔顿移动了一下身躯,好像要使自己从沉思中醒转来似地,他问道:“您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吧,冬妮小姐?”
&esp;&esp;“不为什么问这个?”冬妮神不守舍地问道,她没有了解他的心意。
&esp;&esp;“是的,天哪,今天都九月十号了我的假期眼看就完了这种日子不会继续多久了?您喜欢城里的社交界吧?和您跳舞的都是一些温柔多情的男人吧,您说说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现在我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着他把用手掌托着的下颚移正了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表示下了决心。“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您了您知道不知道?就是,格仑利希先生是什么人?”
&esp;&esp;冬妮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飞快地盯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左右游移起来,那神情就像一个人的朦胧的梦突然被一句话扰乱了。格仑利希刚向她求过婚时那种感觉一种自以为地位重要的感觉再一次在她的心头复活了。
&esp;&esp;“您真的想知道的是这个吗,莫尔顿?”她严肃地问道。“好,我说给您听。当第一天下午托马斯提起这个名字时,我真非常痛苦;但是很不幸已经让您听见了好吧:格仑利希先生,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他是我父亲生意上的一个朋友,汉堡的一个殷实的商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求过婚没有!”她看见莫尔顿身体动了一下便抢先回答说。“我没有答应他,我不能下决心答应他这件终身大事。”
&esp;&esp;“你为什么不同意呢请容许我问一声?”莫尔顿笨拙地问道。
&esp;&esp;“为什么?啊,天呀,因为他这个人让我受不了!”她几乎是气愤地喊出来“您真应该认识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什么举止。别的不说,单凭他那金黄黄的胡须看着太虚假了!
&esp;&esp;我敢保证,他一定涂过给圣诞节核桃镀金的那种粉末再加上他为人处事也虚伪得厉害。他惯在我父亲母亲面前拍马屁,听他们怎么说话,他就不顾廉耻地随声附和”
&esp;&esp;莫尔顿打断了她的话。
&esp;&esp;“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要请您告诉我,什么叫‘这样点缀不同凡俗’?”
&esp;&esp;冬妮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吃吃地笑起来。
&esp;&esp;“是啊他就是这样同别人讲话的,莫尔顿!他不说:‘这样真漂亮’,或者‘这样布置非常好看’,他说:‘这样点缀不同凡俗’他这人就是这样附庸风雅,我告诉您!此外他还不顾死活地纠缠人;他缠着我不放,虽然我每次都讥笑他一通。有一次他在我跟前演了一幕话剧,他几乎失声哭出来请您想想,一个男子汉对一个女人抹眼泪”
&esp;&esp;“他对您一定非常倾倒,”莫尔顿低声说。
&esp;&esp;“可是他倾倒不倾倒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惊讶地喊道,把靠在沙堆上的身子向旁扭了扭“冬妮小姐,您太残忍了您平时老是这么残忍么?您对我说说您无法忍受这位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从来就不曾有人中过您的意吗有时我在想:可能您的心是冷酷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这是事实,我可以向您发誓:一个男人因为您不肯了解他而流泪,并不可笑一点也不假。我不能保准,一点也不敢保准,我自己可能也会您自己看看,您是不是一位娇惯坏了的千金小姐您总是嘲笑那些爬在您脚底下的人吗?您的心真是石头做的吗?”
&esp;&esp;一阵暂短的嬉笑过后,冬妮的上嘴唇一下子颤动起来。她张大了眼睛、忧郁地望了他两下,眼眶充满了泪水,她低声说:“不,莫尔顿,您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您不要把我当作这样的人吧!”
&esp;&esp;“其实我并不认为您会是这样的!”莫尔顿笑着喊道,可以听得出那笑声里的激动和压抑不住的喜悦他把身子翻过来,脸朝着下面躺在她旁边,用胳臂肘支着身子,腾出双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同时还用他那碧蓝的、善良的眼睛又兴奋又心醉地望着她的面孔。
&esp;&esp;“您您不会讽刺我吧,如果我对您说”
&esp;&esp;“莫尔顿,我知道,”她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侧着头看着另外一只手,此时她正用手捧起一把细沙,又让它慢慢从手指间漏出去。
&esp;&esp;“您知道!您您,冬妮小姐”
&esp;&esp;“是的,莫尔顿。您知道我是很喜欢您的。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最喜欢您。”
&esp;&esp;他高兴得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他跳了起来,立刻又卧倒在地上,躺在她身边,他向她喊,声音由于异常的激动而有些颤抖。一时喑哑无声,一时重又响亮起来:“啊,我谢谢您,我谢谢您!
&esp;&esp;您看,我现在这么幸福,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幸福!”说着他开始吻起她的手来。
&esp;&esp;忽然他低声说:“但是不久我们就要分开了。您就要回到城里去了,冬妮,我的假期还有两个星期也结束了那时我也回到哥廷根去。可是您肯不肯答应我,在我们再次相见之前,您不会忘记我们在海滨上度过的这一个下午吧?那时我就可以在您父亲面前提出向您求婚,不管困难多么大在这期间请您不要听任何格仑利希先生的话,啊,我们分别的日子不会太长的;您看着吧!我要工作,做一个您满意的容易得很”
&esp;&esp;“好,莫尔顿,”她一边幸福地,神不守舍地对他说,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和他那握着自己手的两只手。
&esp;&esp;他把她的手拉得更近一些,靠近自己的胸膛,低声乞求地说:“既然如此,我请您给我一个担保?”
&esp;&esp;她没有做声,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她只是把倚着沙堆的上半身向他靠拢了一点,莫尔顿迟缓地、谨谨慎慎地在她嘴上接了一个长吻,之后两人由于害羞而沉默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