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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第四章(第1页)

&esp;&esp;一个星期以后,在布登勃洛克议员专用的办公室里,在靠墙的一张靠背椅上,坐着一个小老头。这个人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头发一直垂到前额和太阳穴上。他的腰是塌的,背是弯的,两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弯柄上,兜翘的尖下巴搁在交叠着的两只手上,嘴唇不怀好意地抿得紧紧的,嘴角下垂,看着议员的那两只眼睛显得又狡猾又讨嫌。看了这幅景象,谁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议员竟没有设法避开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靠在椅子里,身子傲岸的上仰着,神色安然自在,而且从他跟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头说话的语气听来,这个老头与一个普通而又善良的市民没什么不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和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两个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价问题。

&esp;&esp;磋商颇费周折,因为高什先生报出的价钱两万八千泰勒,被议员认为是压得太低了,而这位经纪人却指天誓日地说,谁若要再多加一个铜子儿都是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夸赞这所房子地点适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则一边故作声势地表示不满意,一面咬牙切齿地挤着嗓门发表演说,表示他出这样的价钱已经是在冒倾家荡产的大风险了。他这场解释性的演说,从其感染力和生动性来看,仿佛在戏台上表演哼!他要是把这所房子再脱手,那得等到几时?谁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钱?需要这块地又拿得出这么多钱的人一百年里能遇得上几个?他的最尊贵的朋友和庇护人能不能向他担保,明天从布痕来的车就载来一位在印度发财还家的人,而且还准备在这块地皮上安家?这所房子将要窝在他塞吉斯门德高什的手里他将要弄到手里一个累赘,那时连后悔都来不及了,他没有时间再爬起来了,因为他的时辰已经到了,他的墓穴已经挖好了,已经挖好了墓穴因为他很迷恋于最后的一句话,所以他就一直顺势胡说八道了下去,什么瑟瑟发抖的鬼魂啊,噗噗地落在棺材盖上的土块啊等等。

&esp;&esp;但是这仍没有让议员满意。议员谈到这块地皮具有种种可以分开的优点,谈到他对自己的弟妹所负的责任,他坚持非要三万泰勒的价款不可,以后他摆着一副烦躁和愉快交织的神色再一次倾听高什先生的针锋相对的反驳。经纪人先生几乎表演了两个小时,在这两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全套作战的本领都使出来。在这场戏中他身兼不同的角色,扮演一个假仁假义的坏蛋。“咱们就一言为定吧,议员先生,我的年轻的恩主,八万四千马克这是我这个诚实的老头儿能出的最高价钱了!”他甜言蜜语地说,脑袋左摇右晃,做惯挤眉弄眼的脸上摆出一副天真老实的笑容,一只大手微微颤抖着向前伸去。然而这只不过是谎言和欺诈而已!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透过这张虚伪的假面,看出这个奸狡成性的无赖汉正在心里作什么样的丑笑最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宣称,他还要再花些时间考虑价钱的问题,至少要跟他的弟妹们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是否接受两万八千泰勒这个房价,虽然看情况这个条件是很难成功的。他提议把谈话转到别的话题,他打听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况来。

&esp;&esp;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势优美地一甩胳臂,对自己身体和生活的境况顺利的说法竭力否认。

&esp;&esp;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正像他刚才所说的,他的墓穴都已经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热酒的时候,在酒杯举到嘴唇上以前,哪次也要把一杯酒打泼大半杯,真是见鬼,他的胳膊竟哆嗦得这样厉害。可是沮丧也好,咒骂也罢,全无用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可是这也就随它去吧!反正他这一辈子已经见识了不少东西了。世界上什么大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革命和战争的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而且,坦率地讲,他也不是没有被感染过啊,想当年在那次有历史意义的市民代表大会上,他和议员的父亲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参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压制住暴乱群众那一触即发的怒火,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简直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啊啊,他这一生是丰富的一生,他并没有白活,就是他的内心也并不贫乏。该死的,他是感觉过自己的力量的,一个人,只要他具备了怎样的力量,那他也就会产生怎样的理想费尔巴哈这样说过。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现在他的灵魂也不是空虚贫乏的,他仍然认为在精神上他很年轻,他的心从来没有失去、也永远不会失去对伟大的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将永远忠实地、热烈地怀抱着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里他也不会改变这些理想,绝不放弃!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难道像凡夫俗子所认为的,是为了实现它们吗?绝不是的,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及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希望,而不是现实。尽管希望是那么虚幻,至今它能领导我们沿着一系愉快的道路走人生的旅途。这是拉罗什福考说的话,这句话说得很俏皮,不是吗?是的,他的高贵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了解这类东西的!一个时运腾达、幸福辉露在眉宇间的人,脑子里用不着记这些话。但是一个孤独地埋在生活底层,靠理想的光茫才能活下去的人,这些话却很需要!“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说道,一面把一只手放在议员的膝头上,用泪水模糊的眼睛仰望着他。“一点不错!不要否认这一点,要不然就是您在说谎!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持在胳臂里!您去同命运搏斗,用您的强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强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说“臂膀”因为不愿意连着说两次“胳臂”他沉默了一会儿,议员的谦让推辞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就好像想在议员脸上寻找警察似的一直盯着。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身来。

&esp;&esp;“我们在说什么?”他说“我们本来是谈正经事的。时间宝贵,不要在踌躇不决中把时间浪费过去吧!您听我说我只是因为您才改变主意的!而且,这是最”高什先生仿佛又要进行一次长篇大套的议论,然而他控制住自己,他激动地、热情地把胳臂一挥,大声说:“两万九千泰勒八万七千马克作为令堂这座产业的房价!可以决定?”

&esp;&esp;布登勃洛克议员接受了这个价钱。

&esp;&esp;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认为这个价钱少得不像话!除非有人可以理解这所老屋给她带来的美好回忆,还要一次付清一百万马克的价款,她才能认为这是一桩合理的交易如果不是这样,什么她也不看在眼里。但是她很快也就不再对这个数目感到惊诧了,因为她这时整个思想精力都被未来的种种计划所占据住了。

&esp;&esp;看到自己分到手的这么多好家具简直使她心花怒放,虽然还不用着急搬出去,她自己却早已兴致冲冲地东奔西走,四处打听,忙着给自己和自己一家租赁新居了。离开老房子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这是肯定的,一想到这件事就使她热泪盈眶。但是另一方面,将来的环境改换,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不简直等于重新建一次家,。这本来是议员夫人的事,因为她对朗读没有兴趣,所以就由卫希布洛特代劳。这以后,大家一边低声唱着噢,枞树的第一段歌词,一边穿过一排房子向大厅走去。

&esp;&esp;这一年发生的一切,让他们高兴不起来。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气洋溢的,谈话也进行得不很热烈。有什么可谈的呢?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多的。他们谈到故世的母亲,谈到出售老宅子的经过,谈佩尔曼内德太太在霍尔斯登城门外菩提树广场对面一座漂亮的楼房里租到的还算宽敞的屋子,也谈了谈胡果威恩申克获得自由以后如何安排这期间小约翰弹了几段他跟费尔先生学来的钢琴曲,又给他母亲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弹得十分美妙动听,虽然弹错了几个地方,但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扬。但是在这以后伊达永格曼就立刻把他送上床去,因为这一天晚上他显得又苍白又疲惫,他害肠胃病还没有完全复元。

&esp;&esp;克利斯蒂安从上一次在早餐室里和托马斯发生冲突以后一直没有再谈结婚的事,他和议员先生又恢复了他认为的那种不平常的乃至耻辱的关系。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用眼睛简单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边身子的酸痛,希望获得大家的同情。以后,很早他就到俱乐部去了,直到按照传统的习惯一家人团聚晚餐的时候才回来这样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就算度过了今年的圣诞节了,此后几天他们倒觉还不如没有圣诞节。

&esp;&esp;一八七二年刚一来,孟街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使女都辞退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赞美上帝,因为那个一向在家务上喧宾夺主、使她无法忍耐的塞维琳小姐,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绸缎衣服、被单和内衣裤离开了这里。接着孟街门前就来了搬运家具的马车,已经开始腾房了。所有属于议员先生的东西都运回到新宅子去了,克利斯蒂安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具迁到俱乐部附近一套三间屋子的单身汉的住宅,至于佩尔曼内德-威恩申克这一个小家庭则搬到菩提树广场那所整齐明亮的楼房里去。这是一所精致优雅的住宅,在佩尔曼内德太太住的这一层楼的门口挂着一个闪亮的铜牌,上面刻着花体字:阿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太太。

&esp;&esp;老宅子里的东西刚搬走,就来了一队工人开始拆除后厢房的工程,弄得灰尘弥漫,连阳光都变得昏黄了这里现在属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来,唯有置下这座产业他的野心才能够满足。布来梅有一个买主也向塞吉斯门德高什递了个价钱,但最后获胜的还是哈根施特罗姆先生。现在他已经动脑筋打算从这块产业上生利了,在这方面他的办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刚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边的建筑物里,他果然尽量保持了住宅的原貌,只是进行了一些小修缮,增添了一些新设备,比如说,把原来的拉铃全部取消,整个住宅安上电铃之类后厢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筑,华丽而敞亮的一排面向面包巷白小铺面房。

&esp;&esp;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发誓赌咒地说,从今以后,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去看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就是经过那里也要闭上眼睛。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她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正面装饰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经过。这里,在原来的拉丁字“do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怨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儿的劝阻,一再放纵自己的行为。

&esp;&esp;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受到生活不公正的对待,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邪、发泄积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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