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能使我也常常想到母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esp;&esp;“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仿佛你为了纪念母亲,很想把一只汤盆摆在五屉橱上?我现在可以正式的告诉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日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esp;&esp;“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esp;&esp;“可是,你用不着这些东西啊?”
&esp;&esp;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莫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同时也使参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内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告诉你们吧,我准备早晚要结婚。”
&esp;&esp;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就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愁苦不堪,仿佛是受了欺侮,心神极端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彳旁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心里话,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而不是像你过去向母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esp;&esp;“我的看法仍旧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丝毫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
&esp;&esp;“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母亲去世,好”“这是事实,是的。你仿佛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到都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esp;&esp;“我不懂,你说话为什么用这种词句。但我倒很佩服你的心机和安排。母亲刚去世一天你居然就表露出你的叛逆行为了”
&esp;&esp;“这是因为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主要的是,她不会因此而生气了。现在反正她不会生气了,今天也好,一年后也一样哎呀,上帝啊,母亲当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对,那只是从她的观点看问题,托马斯。只要她活着,我就会认真考虑她的意见。但她是个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见解也与我们不同”
&esp;&esp;“我要对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完全一致。”
&esp;&esp;“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esp;&esp;“你应该管,朋友。”
&esp;&esp;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脸望去。
&esp;&esp;“不!”他喊道。“我管不着!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不能管!”“我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已经是大人了”
&esp;&esp;“哎,你所说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罢了!你一点也不知道,你该作什么”
&esp;&esp;“知道!第一,我是一个行为端正的体面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托马斯!冬妮和盖尔达都坐在这里这件事我们不能深入地谈。可是我跟你说过,我有责任这么作。我的亲生骨肉,小吉塞拉”
&esp;&esp;“我不知道有什么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别人愚弄了你。不管怎么说,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你心里的这个女人,除了像你过去履行的那种义务以外,你是没有其他什么义务的”
&esp;&esp;“女人,托马斯?女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阿琳娜”
&esp;&esp;“住口!”布登勃洛克咆哮如雷地喊道。兄弟俩隔着一张桌子怒目相视,托马斯气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他的弟弟则瞪圆了一双小眼睛,眼皮红润,嘴也因为愤怒而大大张开,双颊比平时更加凹陷,同时两边颧骨也泛上红斑盖尔达面带讥笑的面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冬妮搓着两手,哀求说:“汤姆克利斯蒂安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esp;&esp;“我简直无法形容你,”议员接着说“你怎么能哼,你根本没有心肝,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在这种环境里提这个名字!你的不识分寸已经到了反常的地步,简直是一种病态”
&esp;&esp;“你为什么不让我提阿琳娜的名字!”克利斯蒂安气得这样厉害,惹得盖尔达越来越注意地望着他。“我偏偏要提这个名字,要让你听一听,托马斯。我打算跟她结婚,我渴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而且我不允许你听见我怎么说了?我不能让你干涉这件事!我有我的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esp;&esp;“你是傻瓜!等宣读遗嘱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事情是不会如你所愿的!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听我告诉你,母亲的遗产不能供你去挥霍,像你过去已经糟蹋掉三万马克那样。你余下的一部分财产由我来负责,除了每月的生活费你多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向你发誓”
&esp;&esp;“哼,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我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把这个职责交给另外一个人,交给一个比你更对我亲近点,更有点手足之情的人”克利斯蒂安此时胸中已经为怒火填满;他把从来没有说给人听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俯在桌子上,不停地把食指圈起来,敲着桌面,他仿佛要和参议决斗一样死死盯住他的哥哥。而托马斯则笔挺地坐在那里,面色惨白,半闭着眼皮向他俯视着。
&esp;&esp;“你的心对我只有冷漠、怨恨和蔑视,”克利斯蒂安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又沉浊又嘶哑“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永远是一片冰冷,从来没有一丁点温暖是的,你也许觉得我用这个词奇怪,可是我实际的感觉就是这样!你嫌弃我,你一看我就露出满脸的厌恶,可是就是看我一眼在你也是稀有的事。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你也是一个人,你也有你的短处啊!不错,在咱们两位老人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宠儿。但如果你真的像我一样,从心里爱戴他们,你就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基督徒的处世精神。即使你一点手足之情也没有,至少你也应该有一点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吧。但是你的心却这么一点也不友爱,我在你心目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我在汉堡害风湿性关节炎躺下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esp;&esp;“我有比看你的病更重要的事要考虑。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好”“你有什么,托马斯?你的健康好极了!如果你的身体也跟我一样,你决不会对我这样无情”
&esp;&esp;“也许我的病比你的更厉害呢。”
&esp;&esp;“你?你这话未免太过火了。冬妮,盖尔达!他居然说自己有病!什么?你也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在汉堡病得死去活来吗?!你也因为一点小别扭身体里边就痛得难忍难熬吗?!你身体左半边的神经也太短了吗?!这是医学界的权威给我断定的!你是不是有时候在黄昏的时候回到屋子里来,发现有个人在冲你微笑,可是实际上这个人却根本不存在?!”
&esp;&esp;“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喊道。“你说些什么!我的上帝,你们俩究竟为什么吵嘴?听你们说的,得病似乎是件光荣的事一样!如果这样,那么盖尔达和我也有些话要说呢!
&esp;&esp;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esp;&esp;“你难道不明白,你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激动地喊道“所有这些听起来令人作呕的事都是你的堕落的结果吗?都是你游手好闲、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吗?!工作吧!别再对你的丑态引以为荣了,不要再唠叨你的病了!如果你变成个疯子,我老实跟你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点眼泪也不会为你流,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所有过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esp;&esp;“可不是,就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掉眼泪的。”
&esp;&esp;“难道你要死了吗?”议员嫌恶地说。
&esp;&esp;“我并没有病得要死?好,就算我没有病得要死吧!让大家看看是谁先离开这个世界!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作一件事呢?老天爷啊!我就是不能永远作一件事,那会把我烦死!如果你过去能这样,现在也能这样,那么你就为自己高兴吧,但你不能影响别人,这不是什么美德上帝给了这个人力量,可是没有给那个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托马斯,”他继续说下去,脸形扭曲得更加厉害,身子越来越向前俯,而且敲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总是自以为是唉,看我说到哪去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不是我想用来责备你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即使我说得出来,那也不过是我一肚子冤屈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你在生活里已经有了地位,有了一个高踞于别人之上的地位,对于一切迷乱你精神、扰乱你的心境安宁的东西哪怕仅只是一刹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推拒开,因为对你说来,最重要的就是心情宁静。可是让我对你说,托马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你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点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你骂人、发脾气、大发雷霆的时候,我还是喜爱你的。最坏的是你的沉默,这才是最主要的。当别人对你说一件什么事以后,你忽然一声不出,默然引退,又高傲又遥远地把一切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觉你就是这样不懂得什么叫同情,友爱和谦虚咳!”他忽然喊了一声,两只胳臂在头后边摇晃了一阵,接着又叉开向前边伸去,似乎把一切东西都推开似的“我对这些东西是多么腻味啊,圆滑啊,什么周到啊,心境安宁啊,什么庄严啊,体统啊腻味透了!”这最后一声是喊出来的,非常震撼人心,是一声出自肺腑、含着那样强烈的嫌恶和厌倦的声音,因此,它确实也带有一些震慑人的力量。托马斯身子缩了一些,片刻哑然无言,神情疲倦地呆滞向前俯视着。
&esp;&esp;“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最后托马斯开口说,声调里带着感伤“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如果我内心里曾经躲避着你,这是因为我必须提防着你,因为你的本性,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危险我说的是实话。”
&esp;&esp;停了一会,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语调接着说:“我们的话离题太远了。你对我的性格发表了一篇演说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一篇,但可能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我,而是你。
&esp;&esp;你盘算着要结婚,让我对你说,死了心吧,你的盘算是行不通的。首先一点,我以后能付给你的利息不会很多,你不必对此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