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心事,信马由缰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抬头一瞧,却是到了宝光寺外。一时孝心大发,想道:要是能接了三娘回家,父亲定然欢喜。父亲这一欢喜,他再与他说去谢家下聘……多半能省下五十军棍。
而且还有三娘帮腔呢。
抬脚就走了进去。半夏通报,嘉语奇道:“哥哥怎么突然来了?”
昭熙笑道:“怎么,不能来?”
嘉语道:“那倒不是,哥哥既然来了,就用过晚饭再走。”
昭熙在谢家吃得肚儿圆,倒是不急,只坐下来,琢磨如何与他妹子开口,无意中一抬眼,瞧见案上两只杯子,奇道:“三娘这里有客?”——上次是谢云然,他一时不察造次了。这回又是谁?
嘉语道:“……是。”
昭熙察觉到她情绪有异,心想莫非是萧阮来过?然而看他妹子一脸“你别问我,问我也不想说”的表情,犹豫了半晌,还是作罢,只道:“中秋将近,你随我回家罢?”
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孰料嘉语很痛快地应了声,说:“好。”
——竟连晚饭都不提了。
昭熙心里越发奇怪,目光在半夏、茯苓和姜娘之间扫来扫去,不知道选谁做突破口好。他那点小心思,嘉语如何看不出来,说道:“哥哥不必乱猜了,是周郎君来过,他要回怀朔镇,来与我辞行。”
原来是周乐,昭熙心思一散,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萧阮,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却笑嘻嘻问:“怎么,他家母羊又要下崽了?”
嘉语不说话,也笑不出来。
周乐是昨儿来过,不是今天,她只是……没叫人收拾。她其实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但是……总多少抱着这样的希望。
世人所谓的希望,多半是用来落空的。
周乐上门不是为辞行,而是来问她,之前到底是谁三番两次要取她性命。他答应过会为她杀了此人——如今他来践诺。答案嘉语已经想过很久,所以丝毫也没有犹豫,她说:“是我表姐贺兰氏。”
“是个女人?”周乐面上露出吃惊的颜色——他原以为是始平王的仇人,却原来……
嘉语怔了怔,这才想起,这小子虽然凶悍,却不曾杀过女人。她从前在他身边,参差近十年的时光,原本是该知道的。也是她重生之后经历太多,竟忘了这茬。不由失笑:“你不要为难了——就当我没说过。”
周乐却道:“三娘子,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嘉语道:“你问。”
“我虽然不曾见过令表姐,”他说,“然而三娘子年纪尚小,既未出阁,也不曾与人有过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却如何,让令表姐三番两次相害——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口:他曾在始平王府逗留两月,自然知道宫姨娘母女寄人篱下,他虽然没有见过贺兰氏,但是以常理论,她该是巴结她且来不及,如何竟敢三番两次加害?
嘉语再怔了片刻,原来这些事,终究会到眼前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无论从前还是今生。
她不过是仗着从前占了那么一点点先机而已,也还是要还的。
她说道:“周郎君,我从前没有和你说过谎,以后也不会,所以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直言相告——你真想知道吗?”
周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嘉语,眉目里浓灰色的疲倦,她认真地问:“你真想知道吗”——那话里像是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巨大的,像潜伏在草丛中的巨兽,一旦它站起来,所有人都会被它震惊。
他想起一年前信都的营帐里,夜色如魅影,她在灯下和萧阮说的那些话。
那些……梦话。
眼皮子跳了一下。
如果他开口说“想”,他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是他一定会失去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个失去;如果他说“不想”,那么,到底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
或者是失去,或者是,放弃他的守护。
他默然许久,终于说道:“我要知道。”
——他要知道,无论那头巨兽有多么可怕。他不能让它压在她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却假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