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闻言,也是连连告罪,忙喊了个伙计顶在柜前,便和骆师傅分开带两个去后屋量身去了。
这两年尚衣坊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厅堂两侧小门通向男女客相反的量身的院落。福桃儿被小四带到女客那处,但见其中桌椅长案,布置得精妙典雅。整个屋子分了三间,单这么处量身的地方,就比寻常人家的正屋还要大上几分。
进门左手边辟了十余个垂着绣帘的隔间,是供女客直接换试新衣用的。正中茶水瓜果,一应俱全,坐了好几位女客,或是候人或是休憩。
“夫人是愈发模样好了,瞧着比五年前还要年轻貌美呢。”小四带了福桃儿拐到右侧量身的雅间,因着方才的口误,她便巧舌不息地说着好听话,“公子说要同您作套一个式样质地的冬袄呢,夫人可真是叫人羡煞。”
眼前的女子连珠炮似的招待恭维,叫福桃儿很是不适应。她似是从未被旁人这样赞许过,也不大会应对,便只是小四说一句,她就呐呐地笑一句。
进了雅间,记挂着来此的目的,福桃儿终是打断了她:“那套男装只需做成市井子弟的样式,不必太过精良。”
小四捡起皮尺,狐疑地回望:“夫人这是何故?具体要什么样式呢?”
“就是伙计小厮带兜帽的那种灰布裳子,不瞒你说……”看着她细致万分地上下量身,福桃儿斟酌了下,也就将记忆错失的实情尽数说了,“你方才叫我姨娘,那前头那位公子待我如何?你照实说,没人会听见的。”
闻言,小四落笔记完了最后一个尺寸,回首笑道:“那时候楚公子倒的确不像现下……我一个外人,也不算清楚。只不过老太太待您极好的,那每回喊咱们进府做新衣,好料子都不缺您的……”
身后没什么回应,小四停了口,回头去看时,却见她立在那面舶来镜面前,有些出神。
这面舶来镜,与坊间普通的铜镜全然不同,是骆师傅托人从南海花重金购来的,据说是用叫玻璃的材料制成的。镜面光滑如水,能将人的全貌照得纤毫必现,五官肤色神态,就同真人全然无异。
这样的玻璃镜子,全尚衣坊也只有这一面,平日里除了给试衣的客人照用外,也就是小四每回裁了新衣,比对着自己先穿着瞧一瞧的。
镜中人一席鹅黄色的对襟修身长袍,长及腰侧的如云墨发却比未嫁的少女还要随意,只松松得拢了个扣子合于背心。这般汉戎不分的装扮又勾起了那些错乱的光影,对于自己怎会流落到鞑靼王廷,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丝毫来。
女子眉形姣好却疏淡异常,一双细长宁静的眸子绝称不上好看,圆润低塌的鼻子更是显得人有些傻气鲁钝。好在肤色胜雪,额间光洁檀口似蕊,瞧着虽是无盐,却也勉强算不上丑陋。
“夫人?”见她面无表情地只顾呆看镜子,小四拎过一件浅粉的袄子,朝镜前人身上比对了,“这是我最新作的式样,您瞧,还真是衬您的肤色。”
见这女裁缝眉目和煦,说话间不住揣度着自己的神色,福桃儿侧首朝她也回了个笑。镜中人眉眼一弯,牙尖微露,带出番天真烂漫的娇憨,浑然天成,瞧得小四也是一愣,暗道原来有些人,还真是得凑近了瞧,才能看出好来。
“夫人正该多笑笑,您这么一笑啊,倒是把这半个铺子的女客都比了下去呢。”小四到底是市井人,以为雅间里无人,这讨好的话也就丝毫不加掩饰了。
谁知福桃儿还没赧颜否认,外间一个婉转如莺的女声便传了进来。
“呀呀呀,本夫人倒要认识认识,是哪位闺秀小姐,当的起这等赞誉的。”
屏门推开,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跨进里间,女子上着月白大氅,下罩浅紫撒花罗裙。梳了个不合旧式的堕马髻,头上一枝紫玉蝴蝶,绞合着赤金流苏,富贵中不失俏皮,煞是夺目。
此人正是楚家庶出的四小姐,家主楚山明的同胞妹子—楚玉音。她与福桃儿同岁,五年前自挑了个豪富人家的秀才嫡子。姑爷章环比她要大上十余岁,虽是素有才名,却在科场连连失利。直到年初春闱,才得了个庶吉士末位的名次,家里出了五千两打通上下,才在平城谋了个从七品的小官。
虽说是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对楚玉音来说,那身份上的转变却是大了。自她母亲殉节后,她母家能仰仗的便只剩了个长兄。所以章姑爷得了功名,有了正经的官职,她便不再是无名无分的商贾妻,在讲究士农工商的大盛朝,她如今的身份,可算是比大嫂常氏还要高些了。
楚玉音本是开着玩笑想进来瞧瞧尚衣坊的新款式的,等镜前人一脸惑然地转过头来,她顿时张口愣在当场:“你、你不是!”
见来人一脸讶然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福桃儿猜着是从前的旧识。又看楚玉音面目娇俏,不像是怀有恶意的,福桃儿当即先点头致意,同她笑着招呼:“也是骆姑娘胡言的,这位妹妹若是瞧上了,便请掌柜的先同您做。”
楚玉音一脸怪异地走上前去,立在镜前,仍是不住地打量着她。镜子里,她与福桃儿身量相仿,只是这两年生育后发胖了些。细看她眉目五官,一毫未变,可那气质举止判若两人,楚玉音凝神辨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这个鹅黄衫子的夫人竟就是漠远斋从前那个丑胖丫头。
她眯了眸子,先压下了讽刺嘲弄:“呵,这声妹妹可是当不起。这是什么渊源,你如今是飞上哪根枝头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