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笙用自己的魂力,进入了厉慕沉的梦境。这是一个昏暗的傍晚。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萧索秋风裹挟着公路两旁的落叶飞起,又飘然落地,似是风雨欲来的前兆。而在宽阔的公路之上,两辆相撞的轿车车身都已经严重变形,显然是发生了一场相当惨烈的车祸。一个少年浑身是血地坐在血泊中,几近茫然地将一具胳膊断掉、半个脑袋被挤压变形女人的尸体抱在怀里。在他不远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男性尸体。深卡其色的风衣已经完全被血浸成了黑色,男人面目全非地静静躺在地上。看到这一幕,陆笙的心脏猛然绞痛。少年满脸是血,是那女人的血,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可那年少时脸上就已经清晰分明的棱角轮廓,告诉她,这个少年是厉慕沉。厉慕沉梦中的场景,显然是十年前他所遭遇的那场车祸的场景——惨烈无比的车祸,亲眼目睹父母死在眼前,母亲因为护住自己连脑袋都被压扁。已经过去了十年,这样的场景还夜夜成为他的噩梦。难怪他整整十年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因为他从来都没有从这场噩梦中真正醒来。梦是人类潜意识的反应。映射现实,又并非全然现实。所以陆笙看到,这偌大的梦中世界除了少年的厉慕沉,仿佛就只剩下这遥无边际的公路和他父母的尸体。少年是茫然的。茫然地用手去触碰母亲骇人而残缺的头颅,那双漂亮又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着,试图在她身上寻找以往的痕迹,或是将她唤醒。然而只是徒劳。只是徒劳。无法改变的过去让人们在梦境中痛苦挣扎,又将某种渴望带进梦境。每个人都是自己梦境的主宰。人们可以在自己的梦里颠倒事实逆转未来,来给现实中无力的自己一点慰藉。所以陆笙以为,厉慕沉在梦中看到父母又一次在他眼前死去,他会做出某种改变。比如让天空骤然放晴,让车辆恢复原状,让血迹全部消失,让父母安然苏醒。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一切都很美好。陆笙期待厉慕沉能做些什么。然而下一秒,她却看到少年在周围的一片沉寂中,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匕首。他将母亲的尸体慢慢从怀里放下,在地上放平,然后沉默地站起身来。天空开始簌簌落下细雨,将少年脸上脏污的血迹逐渐冲刷干净。少年站在父母的尸体面前,缓缓举起手中的匕首。缓缓地,对准了自己的心脏。这一瞬间,陆笙只觉得自己也快要无法呼吸。原来厉慕沉的希冀,不是改变父母死亡的事实。因为哪怕是在潜意识里,他也知道这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希冀,是和父母一同死在这场车祸里。冰冷而锐利的刀锋一寸寸没入心脏,少年的神色却变得放松和释怀,仿佛他早就在无比期待着自戕的这一刻。待刀身彻底没入心脏,少年在雨中身形摇晃着跪倒在地上。胸前的鲜血刚一涌出,就被无情的雨水稀释冲走。陆笙感受到了那种强烈愧疚的情感,少年将父母的死归咎于自己。所以他亲手杀了自己。血流干的尽头。是解脱和自由。陆笙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一阵湿润。不是雨水,是泪水。她是妖……可她哭了,因为一个人类的梦境而流泪了。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仿佛是出于某种直觉,陆笙疾步走到被撞开盖子的那辆车前。她在汽车底盘的下面用力翻找,翻出刹车线的那一刻瞳孔猛然一缩,这上面显然有人为割断的痕迹。这场车祸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这不是厉慕沉的错,不是因为他是天煞之人,所以克死了自己的父母。是有人想要直接让他们一家三口死。意识到这个事实,陆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跑到了跪在地上的少年面前。少年像是意识到了有人接近,原本已经不清醒的意识稍稍回笼,在雨中勉强睁开眼睛。“……厉慕沉。”
雨越下越大,已然有瓢泼之势。少女也在这倾盆大雨中,半跪在少年面前,几乎郑重地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厉慕沉,这不是你的错。”
“你父母的死不是因为你,是有人在刹车线上做了手脚想要杀你们。”
“厉慕沉,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自始至终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少年看着她喃喃,“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陆笙说,“我是来救你的。”
下一秒,她就直接将少年胸前插着的匕首拔了出来。汹涌的鲜血瞬间涌出,而她却在这一刻吻上了少年冰凉的唇,将自己的手心覆在他的心脏处。唇瓣相触的那一刻,少年错愕地睁大眼睛。眼中只能看到少女微微颤动的睫毛,与她呼吸交错。一如那天他与陆笙在现实中第一次见面。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涌入了自己的心脏,让创口迅速愈合,让他的心脏重新开始有力的跳动。与此同时,少女抬起另一只手。漫天的瓢泼大雨陡然停住,一道光忽然从厚重的乌云中穿透出来。少年的心脏猛然震颤了一下。床上的男人也猛然睁开眼睛。——不是公路,没有车祸。房间里灯光昏暗,只有床边的落地灯散发着淡淡光亮,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怀里的少女。低头一看,身材娇小的少女把头埋在他胸前。仿佛已经睡沉了,左手还紧紧环着他的腰。厉慕沉的胸口剧烈起伏,还没从梦境中缓过神来,甚至枕头上还有微微湿润。这十年,几乎每晚他都在重复同样的噩梦。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梦里,有她。她说车祸不是意外,是有人在刹车线上动了手脚。她说,她是来救他的。当年的那场车祸是对方车主酒后驾驶父亲又刹车不及,他从未怀疑过车祸不是意外。但厉慕沉此刻想到的,全都是梦境中突然出现的少女。是因为白天太想念她了,所以才会梦到她吗?厉慕沉深呼吸几口气,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进而就收紧怀抱,将怀里的陆笙抱得更紧。他怕吵醒她,只敢轻轻吻她的额头和唇。如黑曜石般的眸带着深沉的眷恋,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是他的光。他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这样的美好,但哪怕现在也只是一场梦,他也无比希望梦的时间能无限延长。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厉慕沉抱着怀里的人,再一次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