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段时间优弥的情绪很糟糕。她知道她的成绩不好,s大是必然读不了的,想到就要
和璟分开,总是一阵伤感,幽幽地说:
“璟,我知道你日后必定是了不起的人,不知那时你还记得我么?”
“什么叫记不记得?我们要在一起的,永远不分开。”璟说。
“我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在你落难的时候遇到的,所以可贵。你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朋友,那个时候我便该离开了。”
璟一直记得那年春夏之交优弥的话。后来她想起优弥那一刻闪烁的眼瞳,璟想,她真是个女巫。
炎热的夏天伴随着严峻的考试终于到来了。这个夏天璟总是一阵一阵地激动着。她总是告诉自己,就要回去了。高考结束后,璟也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里焦灼地等待成绩。那期间她竟然没有做过有关考试失误的猜测。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令她相信,她的确是已经走上了一条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好的道路,已经有了飞翔的姿态,胜利初具规模。而事实也验证了璟的想法,璟终于考上了s大。
优弥对于自己的落榜并没有过多的吃惊和沮丧。她说那对她一点也不重要,她只要璟记得,要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就会感到满足。
“你永远不许忘掉我。”优弥又强调一遍,璟这次没有笑嘻嘻,她神色凝重地看着优弥。她知道优弥的可贵,并且还有深重的恩情在里面,因此她想,无论如何,今生今世都不会和优弥分开。
终于到了要回去的时刻,终于到了再见他、再索求他的爱的时刻。那个清晨璟又站到了学校教学楼前面的茶色大玻璃前面。这玻璃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璟仍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它带给自己的震撼,它几乎把璟送入了彻绝的冰窟。可是也就是站在这里,璟命令那镜中的脸,要好起来。想想那个时刻,恍如隔世。
她就要回去了,却慌张起来。不知道应当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要以如何的打扮出现在他的面前。优弥,优弥,你说我要穿哪件衣服,你说我该梳什么样的头发?
在即将离开学校的下午,她们把整个衣柜的衣服都铺在床上,一件一件审视。璟偏爱的是冷寂一点的颜色,让人感到冰静,内心会有多一些的绰余。于是她选了一件深紫色的小衬衫,衬衫上有暗色的花案,是淡淡的小玫瑰花。立领,领口和袖口都有薄薄的淡紫色蕾丝,软软的蕾丝像一层轻薄的棉花糖一样缠缠绕绕在衬衫上面。收腰,下端是半圆形收口,穿上像个法国公主。璟又给它配了一条黑色的中裙,纱制,有纤细的银色丝线。很多根抽得紧紧松松的缎带fèng在上面,下摆是一个一个圆弧的,亦是带着中世纪法国的风采。搭配一双淡雪青色的短袜,同色的蕾丝花边,然后把双脚伸进一双黑色圆头的娃娃鞋中。鞋子早已被她擦得铮亮,在阳光底下站着就会有一块一块的光斑闪耀。优弥帮璟束起头发。她把前面的头发分在两边绑成细细的辫子,然后把辫子再都归到后面散着的头发里面。用小蝴蝶形状的暗蓝色发卡固定。璟站在镜前,镜中女孩穿得华丽而仿佛时代久远。有点好笑。可是她确实是那么美丽,衣服,鞋子,头发,都织着一层华贵的光芒,她终于蜕变成一个可以扮演公主扮演贵族的女孩,她紧紧地抓住裙角,生怕它们离开。
优弥又帮璟涂了淡淡蔷薇色的胭脂和无色口红。她说璟像极了精品店门口玻璃橱窗里昂贵的洋娃娃。
璟要出发了。回她的家,见他。她太久没有见他,因为忙于考试,他们亦很久没有通信。
优弥把璟送上了回家的公车。她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它们又显得累赘而多余。优弥只是帮她拽拽微微皱起的衬衫,冲着她挤挤眼睛,大声说:“加油啊。”
璟用力点点头。车子开了,璟看见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瘦小的优弥站在那里,拼命地对着她摆手。
璟坐清晨第一班公车离开学校。三年里她没有离开过这里,这里就好像她的战壕,她的营地。璟像一个背负着重要使命的战士,在这里练习卧倒she击,一刻也不能马虎。她在这里负伤,在这里康复,在这里学习如何变得更加坚强神勇。三年的时间,现在她终于成为一个训练有素准备充足的士兵了吗?她终于装好弹药要去接受挑战了吗?在摇摇晃晃的早班公车的最后一排,璟探出头去,看到低矮的山坡。正是仲夏,向日葵开得十分炽艳。璟忽然发现,从前和优弥种的很多植物都长出来了,石榴树,夹竹桃。很久没来,这里已经是热闹的花园了。它会不会纪念,这两个怀着憧憬在这里栽种的小姑娘?它会不会怀念,她们牵着手在山坡上奔跑的那份自在?还有她的操场,她的小树林,再见,再见。璟终于,要回家了。
璟终于又回到了桃李街3号。穿着工整的衬衫小裙子,拘谨而兴奋地站在门口。又看到了满墙的蔷薇。这一年的蔷薇似乎格外茂盛,爬满了整个门,甚至侧面的墙上也满了。大门是敞开的,她就走了进去。又看到了陆叔叔的花园,可是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同。原本以为陆叔叔说过要同她比赛,所以满园的向日葵都会在格外的呵护下长得格外繁盛。石榴树亦到了该结果实的时候,应当是挂满远远近近的小灯笼。然而并非如此:花园里并没有多少鲜灼的颜色。原先栽种的大片夹竹桃,竟在这盈盛的七月就凋残了,萎靡的花朵还心有不甘地衔着一点残落的红颜色不肯放去,仿佛仍旧固执地等待着主人回来,把这一季欠它们的水分都补上。石榴树也没有如期地张灯结彩,宛如遭遇了一场浩劫,心有余悸地蜷缩在墙角,越发地枯瘦了。院子里只有糙很高,霸道地四方蔓延,济济地疯长。
璟无法形容她的惊讶。这里的颓败使她不敢相信自己回到了桃李街3号。这里曾是多么繁盛啊。璟走到白色的小楼前,看着它,这久违了的小白象,你别来无恙?璟按响了门铃。心中十分忐忑,会不会是她的陆叔叔来开门呢?他看到她会是怎样的表情?璟慌忙最后一次检查一下自己:衣服是不是还算平整,头发是不是仍旧柔顺地束着,唇角是不是挂上了新鲜的微笑。然而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璟回身看,发现陆逸寒和曼的车子其实都不在院子里,所以他们应当都不在。她略有些失望,继续按门铃,开始叫“小卓”的名字。又过了很久,门才打开,她看到了小卓。
小卓穿着墨绿色睡衣,双手沾满了泥巴——他应该是在做雕塑。他看起来很落魄,一定是生了病。他生病的时候,就会浑身冰凉,只是走近他,就能感到。头发很久没有修剪了,已经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带着疑虑地看着,有点迟缓,才看清在门外的是璟。他一把抱住璟,却极是小心,两只胳膊夹住她的肩膀,双手悬空,生怕弄脏璟的新衣服。他叫她:
“小姐姐。”
他真是凉得让人心痛,简直与手中的石膏一个温度。那不同于他平日里寻常的忧伤。她透过他单薄的身体看到客厅里浮着一层被幽禁已久的灰尘,沙发,地毯,音箱上都是,而那只高颈的玻璃花瓶里圈着一枝已经变成深褐色的马蹄莲,一碰它,肯定会变成一把碎屑。璟迈进了客厅。她从未想到,再进入的时候,它是这样寥落。23这就是迎接她的一切,三年后,迎接她的桃李街3号。她真是个傻姑娘,她单是以为全世界都是静止的,只有自己在变,自己要变得好起来,然后再回到从前的环境里。以前她像是一个破坏了整体美观的零部件,而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自己从整体中拿出来,然后把自己修好,再放回去。可是璟一直不知道,那机器根本不会在原地等着。她所眷顾的一切,已经向着另外的方向走去,像是没有道别默默离家的孩子,全然不顾在暮色里她沙哑着嗓子唤着它的名字。
那个下午小卓告诉了璟很多事。原来这几年里陆逸寒和曼一直在争执,频频吵架,而陆逸寒一直在忍耐和维系。这是璟能够想到的,因他那么地爱着曼。可是争执渐渐不再是因为一些琐细的小事,曼不断挑战着陆逸寒的忍耐力,终于,她要让陆逸寒忍耐她和别的男人勾结在一起了。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小卓问。
璟茫然地摇摇头。
“记得郑伯伯的吧?常来我们家的那个,爸爸最好的朋友。记得吧?”小卓努力地提示璟。璟当然记得。那个叫做郑鹏的人已经开始谢顶,脸上总是很多油,这种皮脂分泌过剩的特征泄漏了他欲望的泛滥。郑鹏是陆逸寒的朋友,原本常常和陆逸寒在画室交谈至深夜。那时璟还曾羡慕他们促膝长谈的那份默契和亲近,可是自从曼开了那间西餐厅,他便只是去曼那里了。这个人身份颇多,他与陆逸寒相熟因着古董赏鉴和拍卖的生意,而他筹办过舞蹈大赛,后来又开始做电视剧导演。想来,他最后的身份才是真正对曼构成诱惑的。
郑鹏在筹办过舞蹈大赛之后,决定制作一个讲述舞蹈演员故事的电视剧。他说剧中的女二号是个成熟又不失活力、艳丽又不失端庄的女子,曼正合适,因此他想要邀请曼出演。曼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是真的吗,她将出演一个电视剧的女二号,美丽的舞蹈演员。曼立刻接受了邀请。他们每个夜晚都坐在“曼陀铃”畅谈剧本。于是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他们并没有因此感到羞耻。相反地,他们还要骗走陆逸寒的钱。郑鹏帮陆逸寒购进了一大批字画,那时因小卓生病,陆逸寒无暇分身,于是全权委托于他。因着他是陆逸寒最好的朋友,并且也是鉴定的行家。然而却是一批赝品,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物。陆逸寒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公司破产了。不过璟猜想令他更加痛心的是,欺骗他的是他的挚友和钟爱的女子。
璟听到曼的背叛,心中并不惊奇,因为她觉得曼从来都是这样的女子。然而事实上,那个时候璟并不完全了解曼。曼并非一味喜新厌旧的人。她对陆逸寒并非没有感情在,甚至后来曼再回头去看的时候,觉得陆逸寒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爱的男子。曼一生与无数男子交往,每一次走近一个男人,便会觉得失望,在他们身上有着那样多的自私和贪欲。包括她死去的丈夫,亦是令她渐渐失望,曾经亦爱过,但是那爱终究被失望消磨没了,剩下的是十足的厌恶。所以曼对于男人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只是愿意享受那段情浓的时光以及他们所给予她的物质。她以为陆逸寒亦不会例外。自来到桃李街3号的第一天,她便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不敢相信,所以每一天都过得有些心惊。直到后来看了璟的日记,她开始猜疑丛微仍旧和陆逸寒有往来,他们旧情未了。再后来曼偶然间代陆逸寒收到一封寄到桃李街3号的信,是丛微写的,信从美国寄来。丛微说,她想很快回来看他,并打算留在中国。信写得非常简单平淡。但在曼看来,却是无比心惊,骤然间感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在剧烈地震颤,好像顷刻间都会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