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璟看着小卓却没有叫出来,悬在空中的那只已经伸向她的手又慢慢放下去。她看到了他鼓励的充满期待的目光,然而璟却仍旧掉转身走了。
虽然这套房子的租金要比从前那套贵很多,可是璟还是决定租下来。只是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只有想办法再赚些钱了。
璟很快就和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书商签了出书的合同,因为房东坚持房租要一次交齐半年的。可是璟确实喜欢这套房子。她一直记得那个阳台,以及小卓那么开心地对她说的话,还有小颜的到来,这些都让她相信,一种新的生活要来到了。所以璟觉得搬到一个满意的新房子,是作为一个好的开端最好的标记。
而那个书商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是通过璟常常联络的那个杂志编辑找到璟的,璟刚好打算回到咖啡店工作,并且想着要问谁借一些钱比较合适。他约璟在一间叫做“红罗阁”的餐厅见面。璟赶过去的时候还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只是想着见过这个人之后立刻去咖啡店试工,然后还要去借钱……所以穿着随便地就钻进了这家玻璃顶,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大片糙坪的餐厅。这是璟久违了的环境,记忆中,上一次到西餐厅来是初中的时候,陆逸寒带着她和小卓。那个时候,她也是乍然到这样豪华的地方来吃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也不胆怯。也许是因为陆逸寒在,璟就感到自己也随着高贵起来。在那之后,她和小卓再也没有去过西餐厅,她也终于懂得,灰姑娘的故事永远只可能发生在童话里,自己还是落到了和从前相差无几的生活里。
西餐厅里那个书商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眼神不太好,看菜单的时候要离得很近。菜单上有半数以上的名字根本无法通过名字判断出来是什么,保险起见,璟只好点了一个pizza。他的东西很复杂,只看到上面下面都是黏糊糊的奶酪,他用叉子挑起来的时候,奶酪就变成一丝一丝的,但他吃得并不狼狈,也许惟有从这儿,能看出他是体面的人。他说读过璟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可是当璟问是哪一篇的时候,他却说不上来了。很快璟就发现,他对自己的了解非常少,甚至连她还在读大学都不知道。璟有些失望,因为脑海中所有关于出版书籍的想象来自于丛微。她是多么高不可攀,然而现在出版一本书却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像个孩子的把戏。
可是璟对于这雪中送炭的人还有什么挑剔呢。
宽敞的房子以及半圆的阳台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温暖的家的轮廓。温暖的家是璟来来回回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东西。璟像一个渴求毒糙的人那般成瘾地需要它。
书商的要求是,两个月内完成一个长篇。要求写一个女孩子对爱情的不断追求和失落。他答应先付一半的钱。
璟低头签合同的时候,书商忽然说:你要写得曲折,不能太平淡,比方说,她最后屡次失恋,误入歧途……他没有说完,璟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他立刻说,哦,那你先写吧,写完我看了再说。
那天璟取完预付的钱,又去房东家付租金。房东对她一点也不客气。由于她暂时只租了半年,他一再叮嘱璟,不能在墙壁上凿洞啊,墙壁刚刷过,用的是很好的漆,你住半年走了人家还要接着住……
终于忙完了这所有的琐事,璟才坐末班车回家。头很痛,只想回家吃上安眠药就睡。终于走到家门口,却发现,小卓和小颜就坐在楼梯上。小颜的膝盖上趴着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猫:它那么小,也许一个月都不到。
小姐姐,我们两个出去买小猫,忘了带钥匙。
璟不语,径直走过去,打开门,看着那只猫很生气:我们哪里有地方养它?
不是搬了大房子吗?还有很那么宽敞的阳台。小卓回答得很自然。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搬过去呢?房租多贵你知道吗?你还拿钱买了猫!璟大声说,心里怨小卓对一切都那么想当然,不懂得这之后的辛劳。
钱是小卓课余时间为学校图书馆打工赚的,小颜小声说,似在纠正璟,他没有花她的钱。
嗯,是你要他去买小猫的吗?把学习的时间都用来打工,你们觉得我不能养活你们吗?璟最不能经受他们无视她的辛劳,却还要显耀他们自己有多么了得。
小卓很清楚璟的脾气,所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保持缄默是他一贯以来消解璟的怨怒的办法。可是小颜却不同。小颜和璟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对她的可怜和轻视。她负气地一个人向门口走去,似有一种在敌人面前视死如归的模样。璟更加生气了,对他们大叫:好,你们都走,你们一起走!璟恨恨地说。从小卓的手里抱过那只猫,走到门口,然后把它丢了出去。还站在门口的小颜充满怨恨地看着她,然后夺门而出。璟回过身来,哀怨地看着小卓:你呢,你走不走?你也随她走吧。
他摇摇头。转身回房间去了。
璟和小卓各自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半夜的时候璟听到开门的声音,直觉告诉她,小卓出门了。他是去找小颜了。此后房间就像坠入深海的船,璟坐在满是残骸的海底,一切逼近暗灭。32璟每一次去看望优弥,走在路上都觉得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优弥说。她想告诉优弥,她真的觉得很累,常常想丢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不分昼夜地睡下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照顾好小卓和小颜:小卓身体一直不好,从前都是吃补品,三餐极为讲究,又要骑车去那么远的学校,来来回回,璟担心他吃不消;小颜大抵是受了刺激一直没有好,有时忽然六神无主,像是丢了魂。璟真的不知道怎么去照顾他们。但是优弥现在连半寸自由都不可得,告诉她这些,除了让她更难受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优弥希望听到的是自己写作的进程,自己正在
向女作家的身份步步逼近。优弥似乎亦害怕伤到璟,因此从来不问璟任何问题,只是等着璟来说,并且做出一副饶有兴趣在听的样子。于是璟说她收留了小颜,说小卓成绩很好,亦像陆叔叔一样擅长美术,说小颜是个可人儿,做得一手好菜,她又说大学都有什么课,有什么作业比较难做……惟独不提自己写作的事,她没说其实她只是给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看的言情杂志写情爱故事。优弥只是微笑地听,有时候表示欣慰和开心,她会说“真好”。但是璟能感到优弥的失望,也许因着她把自己的前程都用来做赌注,所以会那么心切地盼望着璟凭着斐然才华脱颖而出,令人刮目相看。璟于是很怕去见优弥,面对优弥期待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璟去看优弥的次数开始变少,有书、食品或其他日用品她亦只是去邮局寄给她。几乎相隔一周多,优弥就会收到一个从可爱的小发卡到她喜欢的果汁软糖应有尽有的邮包,单凭这份心思,优弥亦可知璟对她的牵挂从未改变。
这一次优弥终于盼来了好消息。璟去看她,坐在她对面,努力用兴奋和喜悦的语气说:优弥你知道吗,我可以出书了,已经签了合同,很快就可以出了。璟说完之后,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太重了,怎么亦不能装出喜悦万分的样子,刚才的表情显然有些夸张和矫情了。优弥表现得很开心,她连问,是吗是吗?真的吗?太好了。可是璟感觉优弥心中好似也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这妨碍了她快乐,使她的笑容很僵硬,似乎只是脸上的肌肉被她的指令牵引,机械地运动。璟又想,也许优弥根本不相信她,以为是哄她开心的。
一时间她们变得很安静。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她们带来预想的喜悦,她们已经在喜悦到来前的折磨中倦怠了,体会不到那尚在太远处的快乐。璟看着坐在对面的小个子女孩,她穿制服、戴着编号卡、头发齐耳,说话的时候亦不看人,总是低头含胸……可怜的优弥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她关心的问题恐怕只有如何和几个尖刻的狱友搞好关系、找个合适的机会申请调去做另一种劳动等等。其他的问题,她纵然悲悯,纵然关怀,纵然感伤,亦无计可施。就如璟只是关心着房费价格,书稿换多少版税。这真是残酷——人在努力想同情和理解一个自己活动范围之外的人时,总显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两个女孩默无声息地坐着,不去看彼此的眼睛。她们终于明白,原来想要掏出心捧出爱给一个人,有时候也会缺乏路径。
卓找了小颜回来。他们很快便搬了家。大家没有一起商量如何布置半圆形阳台,大家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整个家的气氛没有恢复到从前,璟才意识到,她错了,新房子,令人欢喜的阳台并不能构成一个家。而那只猫,被她丢出去嘴巴磕在了楼梯的铁管扶手上,两颗门牙断裂去大半,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牙茬,尖利得可以划破舌头,所以它总是张着嘴,唇边一圈深深的黄色口水留下的印记——璟没有想到它会撞到铁管上,她没有想要它流血和失去最重要的两颗牙齿。
璟感到自己是个坏人。那个晚上她梦到小卓抱着受伤的小猫来找她。他说,小姐姐,你从前很喜欢小猫的呀,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呢。继而梦一转,璟又看到自己坐在满地都是凌乱牙齿的房间里,拼命从地上拾着牙的碎片,想要把它们再拼成完好。
然而璟没有时间去修正这个新家破碎的“牙齿”,她必须开始写那个长篇小说了。于是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写小说,还要完成给杂志的随笔,不然就没有生活来源。开始她对这个故事并没有很多热爱,只是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地对待。它像是她每天面对的一片工地,每天和它相处那么长的时间,她甚至觉得厌倦。
小颜很愿意做饭,又做得比璟出色,璟便不再去管。她暂时什么也不用管,只需好好面对她的小说。除了小说里的事,璟的确并不知道更多的了。从前订的惟一一份报纸搬家之后就被她中止了,因为这幢房子里夏天有冷气提供,多交的电费要从好几个地方抵回来。璟也不买书——这曾是她慰藉自己的礼物,现在只是每隔几周会买书给优弥,自己亦没有时间去阅读。而这些似乎都是甘愿的,渐渐地璟怀疑自己得了自闭症。
璟有时候这样关在房间里,隔段时间也会有很强的思念——她如何能不见小卓。从前每日从外面归来,都是小卓做好饭等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却觉得有他的关爱在,那么所有都是值得的。但是现在,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乏味无趣的璟,脾气暴躁并且神经质的璟,如何加入他们,和他们愉快地吃饭呢。每次看到那只在她的暴戾下失去牙齿的小猫,璟就提醒自己,要尽量少和他们在一起,不要再伤到身边的人。
没日没夜地写。太久的时间里,璟只在这间属于她的十平米的房间里。厚实的窗帘关着,看不出白日还是黑夜。二手电脑常常死机,有时候她暴躁地拍打电脑键盘,可是郁怒之后终究还要继续写下去,只好等待它缓慢地重新启动。文件这样丢失多次,渐渐学会一边写一边存,亦不会再感到那么生气——因为璟惟一的生活伴侣就是它。璟喜欢电脑胜于纸,因为在黑的房间里和白的屏幕彼此一眨不眨地对视,它的面色苍白,像是一个多病的女子。与璟彼此惺惺相惜,在死寂的夜晚互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