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起了你的旅行。你去西藏来着。
你记性真好,我已经不太记得了。男人诚实地说,又饶有兴趣地询问:还有呢?
你还说要带我去旅行呢,等我长大了。璟说,这一刻的天真好像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啊,是吗?我还说过这个?男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是啊,历历在目啊。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璟和沉和以当年沉和与陆逸寒交谈的缓慢速度聊了一个多钟头。璟体会到了那时沉和与陆逸寒之间那种梗滞的存在。因为他们之间有个丛微。如果把丛微的话题提上来说,陆逸寒便应该很自然地说到丛微和自己的往事,可是他对此显然有些抗拒。沉和很尊重并且理解,于是亦不提起。所以,他们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若是因为其他原因认识,却可能无所不谈。
如今璟亦不愿意轻易提起丛微。对于丛微近况好奇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然而沉和如果说便早就说了。何必令他为难呢。
璟起身走的时候,沉和对她说,他会替她去和那个签约的书商谈,帮她把问题解决。然后他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昨天还在为出版了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而开心呢,现在我却觉得很惭愧,不知道还能帮你做什么,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很辛苦吧……
他问到辛苦,璟的眼眶就红了。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提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的书在书商那里出版了你也未必能看到,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可能见面。也许这样的重逢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一点都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么,对于我来说,它真的是很大的事——这些年来我一路走一路丢,到现在我的朋友和亲人都丢得差不多了。璟微微一笑,作为谈话的结束,她走出了他家的门。
虽然璟立刻就进了电梯,可是沉和还是在门口站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闪身进去,带上了门。
沉和坐在刚才坐的沙发上抽烟。这房子很新,装修的气味还未散去,刚才璟在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坐着,忽然觉得冷飕飕的。事情总是盘根错节,一点也不比小说乏味平淡。璟让他再次想起了陆逸寒。对于一个只见过两面、通过几次电话,且每次都只有寥寥几句的人,也许怀念都是个太重的词。可是沉和想起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在沉和看来,陆逸寒那么好,做事有分寸、看事情很透彻,却不能得到上天的眷顾,未免是个遗憾。沉和旋即又想到了自己。璟的事情公平来说,并非他的责任,因此他若是不理,亦可以坦然。可是他现在却觉得非常想要补偿给璟一些什么。并非因为璟的境遇令他觉得可怜,也并非觉得自己于她有什么亏欠,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使命感,让他非常强烈地想要帮她点什么。但令沉和遗憾的是,这种使命感并非因为他身为编辑的职业道德,这使命感来自人生道路。他决定陪她走一程,不过他立刻跟自己强调,只是走一程。37璟慢慢地步行回家。终于要回去了。算起来不过是离开了一天,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好像又很用力地把那八年重新过了一遍。秋天来了。天一黑下来,就变得很冷。璟缩了缩肩膀。她还穿着短袖衫,半截手臂在干燥的秋天空气里透出青寒的颜色,冷风吹至每寸皮肤,像是插秧一般地令汗毛齐齐地耸立起来。璟忽然很想快快回家,她非常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在如此无望的时候还可以回去。但她忽然发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走了几个钟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慢地上楼。内心已经渐渐平复。她想要和出版商说一下,希望他能通融,亦要先帮小卓交上大学的学费。她可以一边到咖啡店打工,一边再重新开始写小说。要去看优弥了,很久没去了,只是怕她问起新书。这样会令她失望吧。但是再给她几个月,这一次她会更快地写完。
她终于到了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门。
深夜的家里一片漆黑。客厅里没有人。小卓的房间紧闭着。她很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璟推开房门,摸到墙上的开关。啪。
那声音像是一声浑浊的叹息。那很闷的声音嗡嗡地绕在耳朵里。璟一打开灯,便看到他们。是他们,不是他。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裸体,在他长大之后。小的时候他们曾一起钻进浴室沐浴,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的头很大而脖子细细的,像一只小鸭子一样昂着脸。她欢喜他的一举一动,并相信这身体能够变得更加溢满光彩。时间的确应证了她的话,他现在是一个美少年,可以和希腊神话中的光芒四she的神媲美。
小颜躺在他的怀里,娇柔得宛若将要被揉碎的花。她那漂亮的长发绕着脖颈,一直洒到胸前。他们是这样的缠绵,这样的彼此需要并紧紧抓住不放。
这骤然看到的一刻令璟几乎眩晕。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过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她与小卓一起单独生活那么久,自己却总似被严冰包裹着,他们从未靠近或者有这样的冲动。她终究还是把他当作小孩子了。
璟又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偷在桃李街3号陆逸寒和曼的房间门外看里面的事。那是她童年时天空的一道闪电,如此亮,令人睁不开眼睛。现在便是另外一道闪电,在她如今的天空上划过。这难道是一种不能消止的折磨吗?
璟退出房间。那个动作,就像是彻底的谢幕。那扇门咯吱咯吱地合拢了,以一种令她和里面那个眩目的世界隔绝的姿势。
璟用最快的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间,不多时小卓便来敲门。璟隔着门对他说,我太累了,事情留到明天再说吧。她听见小卓的拖鞋声音渐小,他走远了。
那天璟以为自己一定会彻夜不眠。可是奇怪的是她躺下之后,立刻睡着了,并且一直到天明。清晨她醒来睁开眼睛,把这些天的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她对自己说,璟你应该觉得开心才是。别人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影响到你,牵绊你。谁也不会令你揪心,你真的是为自己而活了。了无牵挂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应该庆祝。
她打开房门,却看到小卓就坐在门口的地上,抱着膝盖睡着了。小卓立刻醒过来,抬起头看着璟。璟欲言又止,径自走去了阳台。小卓跟着她走过去。璟一推开阳台的门,就看到了大片的夹竹桃的红花。一盆一盆的,围了阳台一整圈。应当是小卓为她的生日买的。中间还有一张藤椅,仰面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她一阵难过,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昨夜竟下过暴雨——她一点都未察觉,现在看到每朵花上都有水珠,倒是更柔媚了,只有那不能担当负荷的,才会折了。她闭上眼睛想,这样的早晨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阳光还没有变得刺眼,鸟叫声清晰得能够辨别出来自哪个方向。楼下的人在阳台上照料花糙,抱怨昨夜的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