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乾下了朝,见椒房殿里没人,在屋里打了几转后,在院子里日光照射下的地方看见,阿芫正站着牵袖试盆里的水温。
他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他们曾对未来勾勒过的美好版图。也许,就像这样寻常过日子的样子。
“老奴帮您吧……”嬴姑观察着阿芫的动作,一直踌躇着想上来搭把手。
阿芫笑着推辞:“不用……让我自己来吧。”说完,自己卷了领子低下头,结果头发太长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元乾看得发笑,加紧步子赶过去,替她把头发撩起来,一点一点浸到水盆里。阿芫看见他,讶然一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他掬水替她打湿头发,“怎么不让底下人伺候?”
阿芫说:“以前都是念奴帮我洗,大哥也试过几回,这回我想自己试试看。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自己洗过头,看上去笨得厉害吧?”
“没有,皇后在我眼里是最聪明的。”元乾笑容温煦。然后接过尚宫递来洗头的无患子,剜了些膏泥抹在她的头发上,冕服的大袖总要往下掉,嬴姑和宗爱一人在一边牵住了。那三千青丝悬浮在水里,乌沉沉如暗夜的云。元乾把手放进去,恍惚的触感划过他的指缝,他俯身说:“今日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是不是还是没力气?”
阿芫从湿漉漉的发间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好很多了……所以我现在才能自己洗头啊——”
元乾拿了大帕子把她的头发包起来,一缕一缕细细擦拭。众人都散了,只余他们两个。两张胡床一前一后放着,他坐在她身后,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日光里,心都是恬淡温暖的。
阿芫不时回头看他,“元乾……”
“嗯。”
“元乾……”
他停下手,含笑问:“怎么了?”
“只是突然想起那一年,也是像这样。觉得一辈子都叫不够你的名字。”阿芫转过来,倾前身子,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元乾……”
她有很多话。真要对他说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元乾抬手捋捋她的发,湿气浸透了绯袍也不管,拍着她的背道:“不着急,一辈子那么长。有得你叫了。”
阿芫第一次发现原来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看着元乾脸上淡而隐的笑容,觉得自己的精神竟也好起来很多似的。“我活了这半生什么都经历过,没什么好遗憾的……可唯有一桩……”她嘴角浮起一抹歉然而苦涩的笑容,声音酸涩:“我没能给你留下一子半女,让你至今仍是孤家寡人,无子膝下承欢,更不要说继承你的位子——要是我们有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该有多好啊……”
元乾停下手中动作,复又继续:“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子嗣上的事是由天定的。你我做不了主……倘若我们将来真得了一个孩子,只要是你生的,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是儿子就封太子,是女儿就封国公主,将这长安作为她的封地,让她食邑九万户。”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竟带着些愉悦:“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会钟爱特异,一定会给他最好的。”
阿芫一时无语,她知道他这一番心意都是为了她。可长安是什么地方?千年烽火。百年帝都,历朝历代从无君王赐京城给公主作为汤沐邑的先例。他就这么脱口而出,若要是在臣子面前也如此,只怕又要为难一帮上谏的博学大儒们。
“我们的孩子一定有父皇的文韬武略。又兼具母后的聪慧贤德。”他仿佛想起了久远之前他们一起憧憬的未来,“终有一日我要横扫南北,俯治天下。然后我的儿子将来要令万国来朝,他是守成之君,不必经历战火,但自有他的铁腕。他儒雅谦和。有所有明君都具备的品德。他还会娶一位心爱的皇后,和她相伴到老。”
阿芫笑得眼睛弯如新月,静静坐着听他演讲。一代霸主,即便白日梦,做起来也像模像样。“你是在夸耀自己么?”
两个人想起从前,仿佛觉得盛世就在眼前,看见他们的孩子穿着冕服泰山封禅的样子。阿芫满足异常,只觉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夜春风来,从窗外刮擦过去,声浪惊人。檐角风铃摇曳了整夜,连梦里都是叮当的声响。
阿芫醒来时天将亮,殿里依旧很温暖。地炕燃了太久,蒸得人嗓子干涩,想喝水又不愿意下床,便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地动。
身边有个人,呼吸轻浅,睡得安稳,她靠过去一些,把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仔细看他,眉峰桀骜,五官深邃,是一个只凭借相貌便能夺走人的心神的人。
不知怎么,这几日倒觉得精神开始好起来了。从每日昏睡十个时辰,到这两天清醒的时候起码能有四个时辰了。情况来始往好的方面发展,这对阿芫来说,是怎么也没料到的。
颦儿轻手轻脚地掀了珠帘进来,见她冲着床上熟睡的某人发呆,忙轻轻走到床边,递给阿芫一枚小小的三角符,面对她疑惑不解的目光,颦儿又说:“这是昨夜陛下特意交代奴婢的,要娘娘贴身佩带,可保吉凶祸,保平安的。”
阿芫捏着那枚三角符,想起那年巡视河道时发生的事,心里暖得像喝了蜜糖似的。兜兜转转这些年,这枚平安府最后还是回到了她手中。虽然她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可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希望,希望她可以陪他更久一样。
幽幽的琴声奏着一曲古调,潜入风中,留下悠悠一片清寒。飘飘渺渺的细雨,静静地落在窗上的明纸上,雨声瑟瑟,像一副淡墨山水的留白。
“铮!”的一声,阿芫拔下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她缓缓放下双手,静静坐在一袭纱幕之后,没有说话,琴架旁边的金兽博山香炉缓缓吐出轻烟,一点一点弥漫在阁室里。
是《凤求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