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留梅没有在意老头子的信,还在于老同事白琅的出现,使他分了一部分心。白琅是位有志气的青年,在柳留梅南下以后,他考上了浙江美院的研究生,毕业后被某家画院聘用。他的国画和书法造诣已非同寻常,他的作品在市场已经开始走俏,使自己能过上比较优裕的生活。然而感情生活却不像他的画作能成气候。这回是同一位家在西华的美院同学到西华游历写生的,西华教委一位朋友请客时,偶尔谈到外地支教的教师时,以崇敬的语气说到了柳留梅。
白琅立即找到柳留梅支教的学校,白琅的高大帅气和他一头艺术家的披肩发,很受学校师生注意。在柳留梅看来,多年不见的白琅显然气场大了,这气场的大小跟人的学养经历成就财富有关,这位老同事虽有了提升,但是他那做人的质朴还是没有变,他不属于文明的野蛮人,拼命用知识为自己敛财而鄙视旧友和贫困人。这个不变很重要。
白琅听说柳留梅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支教就到期了,他立即表示,原意在这里呆上三个月,美术、体育课他可以胜任。这里没有美术,体育课也上的马虎,没有专门的体育教师。看到白琅执意留下,柳校长说:“可不能影响你的本职工作。”白琅说:“我的本质就是游历画画,我打算完成反映贫困地区山区学校生活的一组写生,不蹲下来不行。”
白琅的到来,给这所偏僻的山区学校带来了生气。柳留梅得急病后,白琅立即赶到县城,照应柳校长。柳留梅的盲肠炎症,没有动手术,采用的保守疗法,一个星期以后,便出院了。
柳留梅拆开老头子的信,信很短,但是分量很重。信没头没尾:
“希望你的病无大碍,或许是生活艰苦担子重引起身体失调,遗憾的不能照看你。岁月飞快,吾老残加深,缺损犹增,思虑再三,决定关闭感情之门。白发渐远新世界,残缺不扰完整人。”
柳留梅看信后,知道老头子可能真的要关闭感情之门。十二年的感情往来,岂能说断就断呢?有一种感情或一种情思,放弃了等于放弃了精神的核心利益。国家有核心利益,少了它会伤国之元气。个人也有精神的核心利益,没有它同样元气大伤。
星期日的下午,白琅外出写生,简眘也跟着白琅外出,无人相扰,柳留梅展纸给老头子作回信,同样无头无尾。
“当年尼克松到北京见*,谈什么呢?政治无话可说,*说谈哲学。我们现在谈什么?相处了十多年的男女,再谈火辣辣的爱情怕是不正常的人。谈恩怨?你不是一再说,今生不应有恨。我同意你这种开放淡定的人生态度。
我们也谈哲学吧。我的哲学观是四个字:抱残守缺。现今从上到下都在谈‘追求完美’、‘从优秀到卓越’,也许对搞技术的人来说,需要这种精神。但作为人生态度,这是很累的。我小的时候,就知道生活的艰辛,家在农村,勉强温饱。小学的课堂在废弃的牛棚里,遇到天阴气味很难闻,父亲说,要知足,比我小时候强得多,没有学可上,成了文盲。我从小学到大学,因为经济困难,无论饮食和穿着都是不能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相比的。在大学里,我读到《曾国藩家书》,使我受到启迪,曾国藩的人生态度是知足、守成,不抱怨,无野心。他信奉抱残守缺。正是这种态度,使他和他的家族能在严苛的晚晴政治生态中善终。曾国藩为什么不在他打到了洪秀全之后,有人鼓动他推翻摇摇欲坠的清朝,劝进他像袁世凯那样做皇帝梦?他不为所动,并及时削减自己的兵权。我以为这同他的抱残守缺的人生态度有关,他不想‘从优秀到卓越’,可历史把他放到了卓越的位置。
其实生活实践,已经使我认同抱残守缺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使我基本上对生活有着乐观的态度,不埋怨,不攀比。
在西华县人民医院住院最后一晚上,有机会看了一场电影,是潘虹主演的《人到中年》,电影中那位中年女医生,生活中有着许多缺憾,但是她仍然兢兢业业工作,没有抱怨,她岂不是也信奉抱残守缺?潘虹本人,年轻时有个满意的伴侣米家山,可是她成名的心太迫切,不愿意选择当女人,于是名到手了,红尘中幸福的家庭没有了。可贵的是潘虹怨恨了一通后,继续保持她独立的人格前行,实际上她是接受了抱残守缺的人生观。
在同你相处的开始,我并非没有考虑到你的年龄,你已不再年轻。衰老当然不是优点,我也知道你的口袋也不优秀,师母曾经的多年癌症,消耗了你本不富裕的家底,退休金又不多。无论你的身体还是物质,都并不完美。但是既然我的心已经属于了一个人,那我应该平心静气接受这个人有残缺。属于心甘情愿的抱残守缺吧,我至今不后悔。你说‘白发渐远新世界,残缺不扰完整人。’你以为现在才残缺啊?至于我,也并非是完整人,凡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我向来不敢板门弄斧,但这一次我要给你的诗改一下:
白发欣拥新世界,残缺不怨旧人生。
旧人生,指的是已经走过的人生道路。”
这封信,柳留梅一气呵成。
信发出后,柳留梅也就同老头子现在的暂时的纠结画了个句号,她相信这是暂时的抵牾。
白琅在柳留梅面前的再次出现,使她的心湖吹起涟漪,但没有波浪。她曾经被这个善良的帅哥的挚爱动过心,如同在一棵玉树或一丛鲜花前会心动欣喜,这应该是美好的记忆。如今都已在中年边缘徘徊,多了份冷静,多了份成熟。
“还是一个人吗?”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柳留梅在白琅的陪同下去山里面家访。
“你累了吧,歇一回。”白琅放下枣木棍,给柳校长在一块石头上铺上一张旧报,自己随便在校长对面坐了下来,“先给你讲个故事听吧。你知道我在大学里谈的第一个对象同你在一个城市,前年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的画院,给我寄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六七岁龙凤双胞胎的合影,蛮可爱的的,说右边的是女孩叫白白,左边的男孩名琅琅。不管怎么说,他以这种方式表示心里还记得我这位初恋男人。”
柳留梅仰望着兰天上一片白云,笑着说:“这龙凤胎的名字还是挺诗意的。初恋么,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她的初恋是个老头子,现在他打算隐去,不管以后老头子在不在她的身边,在不在世界上,有形或无形,都是难以从她的心里抹去的。
“我的第二个女友,你也是知道的,是位护士,她的父母开着越野车,从上海到淮海,从我的身边活生生俘获他们的独生女儿。八年以后,带着八岁的女儿到我家,我正在敦煌写生,母亲很热情的接待了被绑架走的准儿媳。母亲说,横看竖看那八女孩酷似我。”白琅拿起枣木棍,轻轻敲打一块圆圆的石头,“怎么说呢?母亲再三问我,是否是我的血脉,对我说,人家结婚成家这么多年,为什么带了个孩子来我家啊?要是真是白家的孩子,就得认下,不能装孬。要是因为这闹离婚,我就得要了这个女人。我哭笑不得,我说,妈,你儿子不是孬种,不是没有德行的人。后来我托上海的朋友侧面了解,她生活的还可以,夫妇间是过日子的那种夫妻。她带着女儿不远千里来看我,并非是暗示这对双胞胎是我的吧?应该说很够朋友的,她知道当初她父母强行棒打鸳鸯,对我的心灵造成的创伤多重!”
柳留梅被白琅说软了心,叹了口气。白琅舒展的躺在一块千万年风化成的石板上,望着悠悠白云:“云散云聚,我和你怕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山区一起访问贫困的学生。所以说,你问我还是一个人吗?这个问题问住了我。我始终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有亲情,事业,有友情,有我喜欢的艺术,这些都使我没有形单影只的孤独感,虽然人生也许有一根与生俱来的孤独神经。”
是啊,人有自己所爱的事,有爱的环境,这是很重要的。
两人继续赶路。“我有幸遇到一位老画师,终身不娶,已经九十多岁。他收我为关门弟子。他其实一生坎坷,解放前他是位热血青年,大学美术专业没毕业,就跑到解放区参加革命。他祖父是地主,父亲去西方留学过。*选集初版中有对反动知识阶级范围的划界,包括有‘一部分东西方留学生,一部分大学专门学校教授学生’。这样这就使他在革命队伍里处境艰难。在政治运动中,在极左思潮盛行的时期,他就会很轻易的被划入‘一部分’,作为反动知识阶级的人被批判。可贵的是在逆境中不悲观,不被政治上重用,打发他去高校教书,他重操旧业,一心钻研国画,成为大家。我跟他学画两年,更学到他的出世和入世精神。我离开恩师时,他送我八个字:随遇而安,静心生活。他说苦难、冤屈、坐牢他都经历过,看来他在什么境遇中都能安之若素。”
“我得记下来。”柳留梅从包内取出个本本。
白琅笑着说:“难怪你知识丰富,你是如蜂酿蜜。”
“记忆再好不如文字。且年龄增大,记忆减退了。”
“等我回去后,寄给你一本我编写的关于丰子恺人生和绘画的一本书,因为我的研究生论文写的是丰子恺的绘画。我的书上有论丰子恺的人生观,他对人生的看法同我的恩师的看法,主旨是一样的。这段话是: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你若感恩,处处可感恩。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既然无处可逃,不无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这话说的很超脱。不过‘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这句话中如能加进‘无奈’就更好,说成‘是你无奈选择了这个世界’,你看如何?”
“我的柳校长,你这位优秀语文教师是名符其实,这‘无奈’二字加的好,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来到这个世界。”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一位学生家里,同学生的家长说上一会话,然后又向下一位学生家走去,一个下午走了七八家,虽无物质上的帮助,但精神上的鼓励还是有的,让学生和家长知道学校是关心他们的,鼓励他们在困难中坚持上学。所谓家长,大多数是学生年迈的祖父母。
家访,是亲近的一种很质朴的方法,中央领导视察基层,都要去百姓家里走走么,然而这种很人性化的方法,反而在许多单位里“家访”不见踪影。比如说,在大学里,校长书记半年一年中有几个去教师家坐上一会?在企业,厂长书记几乎是很忌讳去员工家里唠唠的,怕被说成拉帮结派。当官的人一个个世故的不行,我们现在所缺少的是懂世故但不世故的人。在联系群众问题上,常使带乌纱帽的显出脱离群众的面具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