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恭贺大王,恭贺太子。”群臣无不拜伏。
&esp;&esp;虽然这早已没悬念,但耳听着群臣的祝贺声,曹丕还是按捺不住喜悦——他想这个位子想了近十年,这十年来受多少苦、费多少心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太子之位实在来得太不易了。
&esp;&esp;“去!”曹操推了他一把,“给列位大臣敬酒。”
&esp;&esp;太子身份已明确,从今以后众臣与他地位有别,见他来敬酒群臣纷纷避席施礼。曹丕看着这些列卿重臣反过来给自己行礼,心里更觉畅快,逢人便寒暄:“倚仗大人栽培……倚仗大人栽培……”一席席敬下去,不多时便至太中大夫贾诩面前。
&esp;&esp;此刻曹丕已知贾诩为他所作贡献,心下感激至极,却不敢当着父亲表露,依旧只道:“倚仗大人栽培。”声音中却有一丝颤动——说了这半日,恐怕唯有这一声是真心的。
&esp;&esp;贾诩却还是那副木讷表情,避席回礼:“不敢,不敢。”他身边坐的是没一兵一卒却居将军高位的娄圭,曹丕照旧施礼,哪知娄圭竟不避席,只拱拱手:“太子多勉励。”分明是训教口吻。曹丕正自兴奋,未多理会;曹操瞧在眼中甚是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esp;&esp;曹操又命他给诸夫人、诸兄弟分别行礼以示谦诚,曹丕高高兴兴走了两圈,见大家无不恭顺、无不赞誉、无不笑脸相迎,心中越发快意。全转下来,宴席早就散了,曹丕心里却依旧激动难言,他眺望着美丽的宫苑、繁华的邺城,以及望不过来的锦绣河山,这些注定都将属于他,十多年努力终于如愿以偿……他快步跑下金虎台,想要把这消息告诉司马懿,告诉朱铄,告诉夏侯尚,告诉所有曾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此时台下正有二人迎面而来,乃长史辛毗和邺城令杨沛,二人初始见有人敢在禁苑奔跑都感惊讶,稍稍离近才瞧出是曹丕,赶紧停下相候。
&esp;&esp;“原来是五官将。”辛毗连忙行礼,却不知他已做了太子,“大王欲召见杨县令,卑职……”话未说完忽见曹丕朗声大笑,竟隔着好几重石阶跃下来,一把搂住他脖子:“辛公,你知我今日有多高兴吗?哈哈哈……”一边笑一边重重拍着他肩膀。
&esp;&esp;哪有在宫苑中与大臣打闹嬉戏的?辛毗不明所以,叫他拍得肩膀生痛:“高兴就好……高兴就好……”想问问究竟怎回事,却见曹丕疯跑着又去了。辛毗满脸尴尬,回头瞅了眼杨沛——这位铁面县令却似乎不为刚才之事所动,只蹙眉低头,充满了心事。
&esp;&esp;杨沛官职虽只是县令,却是曹操惩治豪强、震慑官员的大棒。他在邺城大街上一站,连列卿都躲着走。不过如今曹魏用人之道已变了,曹丕府邸每日世家子弟盈门,杨沛这只大棒还有用武之地吗?
&esp;&esp;铜雀台的宾客早已散尽,曹操交代了辛毗几句便将其打发走,只留杨沛一人,本想先领他在西苑转转,观观景,话话家常,再谈正事。没想到杨沛精明得很,施礼已毕便直截了当道:“臣斗胆相问,大王要撤卑职的官吗?”
&esp;&esp;曹操一怔,随即笑道:“寡人要升你官。”
&esp;&esp;“升任魏郡太守?”
&esp;&esp;曹操的笑容变得格外苦涩:“升任京兆尹。”
&esp;&esp;“原来如此……”素来冷酷的杨沛竟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由县令转任郡守当然是升官,不过从此远离了邺城,远离了豪门林立的国都,关中久乱贫弱之地,谈何惩治豪强?这种升官与撤职没区别,无非是照顾颜面。
&esp;&esp;曹操凝视着这个酷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杨沛来到邺城之时就甚瘦削,如今几乎皮包骨头,满头乌发也已雪白,看得出他这些年来为打击豪强倾注了全部精力,最后竟是这么个不了了之的结果。曹操想安慰他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esp;&esp;然而杨沛这丝悲楚只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以往的坚毅:“法为君王而生,既然君之法度改易,不能者止自属应当。但臣还是那句话,《商君书》有云,‘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故德生于刑。’欲使民安臣服,莫过于重法。”
&esp;&esp;曹操轻轻摇头——曾几何时他也坚信这一论调,现在不然了,天下之大岂能用一把尺子去量?若讲法,首先僭越就是不法,曹魏这国家来得合法吗?以为用几条严刑峻法能安定天下,其实天真得很!况乎法因何而立?难道仅仅是为了维护权力?当法令不承认人心时,人心也可以不承认法令!
&esp;&esp;曹操想把这心得对杨沛说,却见杨沛一脸毋庸置疑的刻板神色,转念一想——他坚信一辈子了,何必与他分辨?我不再做这样的梦,却何必非要把别人的梦也搅碎?或许作为臣子可以拥有坚贞的信条,但君王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昔日当县令时何尝不是凭一条五色棒打遍豪强?曹操只道:“寡人明白你意思,但治大国若烹小鲜,难啊……”他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你有何愿望尽管提出来。听说你家中甚苦,妻儿蜗居,寡人赐你些钱,你置办个新宅子如何?”
&esp;&esp;“不。”杨沛肃然道,“重法者首在明赏罚。大王若能以臣之法治天下,臣功莫大焉,莫说一所宅子,十所宅子亦可受。可如今办砸了差事,何谈受赏?昔日商鞅遭车裂之刑,张汤牛车下葬,阳球、王吉皆命丧狱中,大王改弦更张,不追究臣已是大幸。”说罢重重磕个头,“若大王真欲垂恩,臣手下有刘慈等几个心腹,请大王给他们前程。”这几人都是功曹县吏一类的小人物,跟着杨沛到处执法施行,也结下不少仇怨,如今杨沛一走,他们能有好果子吃?
&esp;&esp;“杨孔渠,寡人认识你二十多年,直至今日才听你说出一句合乎人情的话。”
&esp;&esp;杨沛却道:“非是臣邀买人情,实是他们受臣之令,上支下派,结怨亦非本心。今日臣要走,保他们无虞;来日他们若为非作歹,犯到臣手里,臣照样叫他们死!”
&esp;&esp;“好!寡人答应你,给他们前程。”
&esp;&esp;“谢大王。”杨沛起身,“既然如此,臣明日便离京。”
&esp;&esp;望着一步步倒退的杨沛,曹操百感交集,仿佛远去的不仅是一个酷吏,还是自己以前的为政信条,他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突然,杨沛停下脚步,又走了过来:“大王,臣有一事斗胆请奏。”
&esp;&esp;“说。”
&esp;&esp;“大王已决意立五官将为太子,然先前暗争不断,又有校事赵达、卢洪从中窥探,深知隐秘内情。有碍太子之人当早除去,免生后患,即便无患传扬出去亦伤王家体面。”这种话恐怕也只有杨沛这种人才敢明言。
&esp;&esp;“说得好。”曹操不住点头,“是该清理局面了,现在你就把刘慈给寡人叫来……”他苍老的目光中陡然泻出一股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