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不必吞吞吐吐,但讲无妨。”
&esp;&esp;“这个病嘛……”李珰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脱口而出,“南阳张仲景谓之‘中风’。夫风之为病,当半身不遂,或单臂不遂者,此为痹。脉微而数,中风使然。不过主公还没那么严重,姑且算‘小中风’吧。”
&esp;&esp;“谁叫你背医书?我就问你一句话,这病会不会死?”
&esp;&esp;李珰之又跪下了:“实不相瞒,在下治病多年,似主公这般病发良久尚能出征,况得胜而还者实属罕见。此疾发作之期已过,所幸除麻痹之外并无大碍,在下以汤药济之,调理经脉祛邪扶正,不久便可好转。不过今后主公必须用心调养,饮食起居内外诸务皆不可过力,否则恐其复发。”他话说得乐观,心里却打鼓——岂能这么容易就好了?年逾六旬患此顽症,又兼头风、麻痹不愈,皆大病之先兆也!
&esp;&esp;曹操对这话也是将信将疑,但自己不通医术,即便刨根问底又能改变什么?只道:“孤的病体就全靠你了,不过病情不可对人言讲,即便是诸位夫人公子问起也不许说,否则的话……”
&esp;&esp;“在下一定守口如瓶。”李珰之赶忙磕头——老师华佗的死还不足以为鉴吗?
&esp;&esp;曹操又道:“你毕竟是岐黄之士,若还识得其他精通医道、养生之法的人要记得引荐入府,我会另加赏赐的。”
&esp;&esp;“诺。”李珰之见他要起身,忙搀了一把,“主公凡事要放宽心,切忌恚怒伤神。”
&esp;&esp;曹操弃舟登岸,又回头道:“听说你想修一部医书?”
&esp;&esp;“是……”李珰之挤出丝惭愧的微笑,“在下医术不敢比先师,唯在药性一道小有心得,想勉力著一部药典。”他为人处世甚是小心,说罢又觉不周全,补充道,“此皆闲暇之务,不会误了给主公诊治。”
&esp;&esp;“嗯,好好写。”曹操仰望着天空,不知是对李珰之还是对自己说,“人活在世有心愿当尽早为之,莫待日后仓促啊……”说罢缓缓而去。
&esp;&esp;回到木兰坊,曹熊又已昏昏睡去,卞氏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呆呆地守在榻边。却见姬妾宋氏所生庶子、十岁的曹衮正手捧一卷书,站在堂下朗朗读着——曹操平素不喜欢曹衮,只因他性情古怪,从不与兄弟一起玩耍,整日闭门读书不理旁务,就连家宴都很少参与,父子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天生的闷葫芦,一点儿不讨喜。
&esp;&esp;“今夫贵人之子,必官居而闺处,内有保姆,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则杂沓曼煖,燂烁热暑……”
&esp;&esp;“你在念什么?祭文?”曹操蹙眉道。
&esp;&esp;曹衮顿了顿道:“《七发》。”
&esp;&esp;曹操又好气又好笑:“这能治熊儿的病?”
&esp;&esp;曹衮一本正经:“太子之病尚可医治,何况熊儿一公子?”说罢也不再理睬父亲,继续往下念,“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
&esp;&esp;曹操静静注视着这个痴痴的小书呆子,恍惚间浮想联翩。他想起故去几十年的族叔曹胤,又想起死在泰山的弟弟曹德,说来也奇怪,曹家辈辈总有一个这样的人物,那种醉心诗书不问世事的另一种精神竟也怪异地传承着……曹操忽然觉得这孩子格外可爱,或许是平常羁挂天下大事没有留心,现在想来每个孩子都有其长处。整个曹氏家族背负在他身上,他应该使他们富贵,应该使他们更幸福。有些事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他们多考虑考虑了。
&esp;&esp;“呜呜呜……熊儿……我的儿啊……”
&esp;&esp;卞氏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曹熊死了。曹操终于不再犹豫了,倏然转身而去,穿廊过门,不多时就来到听政殿。书案上的公文、战报早堆得小山一样,侍卫上前禀奏:“五官将和临淄侯都曾请见,孔大人也来过,请主……”
&esp;&esp;“不见,叫他们忙丧仪去!”曹操迫不及待坐下,“今日所有臣僚一概不见……只召谏议大夫董昭上殿,越快越好!”
&esp;&esp;晋封魏王
&esp;&esp;建安二十一年,就在曹操成了魏公两年半之后,他篡夺汉室天下的步伐突然加快了。二月辛未日,曹操以太牢之礼祭祀魏国,并下达《春祠令》解释对宗庙祭祀的礼仪规格;三月壬寅日,又在邺城再次举行籍田礼,并制定了秋季讲武之礼。
&esp;&esp;稍有些见识的人都能预感到这一系列礼制活动意味着什么,而与此同时许都方面也在紧张运作着。没过多久在董昭、华歆、潘勖等人的炮制和天子刘协的配合下,一份晋封曹操为王爵的诏书颁布天下:
&esp;&esp;自古帝王,虽号称相变,爵等不同,至乎褒崇元勋,建立功德,光启氏姓,延于子孙,庶姓之与亲,岂有殊焉。昔我圣祖受命,创业肇基,造我区夏,鉴古今之制,通爵等之差,尽封山川以立籓屏……今进君爵为魏王,使使持节行御史大夫、宗正刘艾奉策玺玄土之社,苴以白茅,金虎符更求之不得,惜乎这帮人不太上道!
&esp;&esp;“诚如邴老夫子所言。”西首一位长须飘飘的老文生站了起来,乃荆州儒士宋衷。他是章陵人士,原属刘表麾下,曾在襄阳建立官学校修订五经,堪称一代大儒。众人见他开言,都不禁关注起来,但见他指天画地侃侃而谈:“昔宋景公之时,荧惑守心,忙召大臣子韦问之,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之分野也,祸当君。可移于宰相。’景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不忍,宁独死耳。’子韦复曰:‘可移于岁。’公曰,‘民饥必死,为人君者岂可害民而自活?’子韦退走,北面再拜,贺曰,‘君有三善,天必有三赏,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君命延二十一岁。’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可见天之灾异当须君王补过行善矣。”他典故倒背得滚瓜烂熟,但所论未免有些迂腐。
&esp;&esp;曹操从不相信天人感应这一套,况且请他们来是叫他们想办法,而非听他们“教导”自己的,未免有些不快,硬生生打断:“宋夫子稍歇,经义大道固然有理,但寡人治国又岂可全赖天意?”虽然仅过了一个多月,曹操早习惯称孤道寡,似乎生来就该如此。
&esp;&esp;“大王难道不信天?”宋衷还是个死脑子,抓住不放,硬要辩个明白,“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鲁平公欲见孟子,嬖人臧仓毁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高祖曾言,‘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韩信与帝论兵事,谓高祖曰,‘陛下所谓天授,非智力所得。’历代之圣贤明君无不信天,大王岂能等闲视之?”
&esp;&esp;钟繇一旁插口:“宋仲子所言有理。古人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咱们还是论论如何修政才是。”他听宋衷话题越扯越远,赶紧圆了回来。
&esp;&esp;“甚好。”宋衷顺水推舟,“以在下愚见,天下之政莫过吏治,吏治之政莫过选官。大魏草定基业,欲使四海偃然,当改易选官之法,复经义察举之风;罢酷吏、黜校事、逐宵小、汰军功,不可再使苛政之徒、德污之吏立于官寺!”
&esp;&esp;此言一出铜雀台上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这话太不寻常,宋衷这样讲岂不是把曹操厚赏军功、不重德行、唯才是举的取士标准一概抹杀了吗?
&esp;&esp;曹操心中自然恼火——当年孔融就曾带头非议过他的取士之道,结果一刀杀了,其他人什么意见都不敢有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这论调又借尸还魂!
&esp;&esp;不过宋衷并非孔融,伺候过刘表、曹操两任主子,比之孔融性格圆滑许多,料定曹操不高兴,早把说辞准备好,深施一礼,口气谦卑至极:“学生并非不敬,也不敢轻视那些军功之人和公门老吏,实是为我大魏社稷。想军功之士,虽有功于行伍、忠贞于大王,然为人粗犷、疏少学识,不窥先王之典,不通律令之要,难保不行荒唐之事。那些公门之吏,虽非生而苛察,但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经籍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岂能得乎?至于取士但论其才,不察其德,更长诈力之术,无以劝善。夫筋骨之力,不如仁义之力荣也!”宋衷说到一半跪倒在地,“学生本荆襄降者,蒙大王不弃,咨以国政,希冀大魏成就万世永固之业,斗胆放言!”原本提心吊胆的人听这话都松口气——不愧是历经沧桑之人,一篇激烈文章却修饰得溜光水滑无棱无角,还高喊大魏基业万世永固,把“忠”摆到首要位置,即便有忤也不至于获罪喽!
&esp;&esp;曹操全没料到这场征询会变成这样,眼下主题已不是应对灾异,而演变为魏国该不该改变唯才是举的选官标准。短短半载之间,这已是第二次有人非议曹操吏治之道了,他不可能不猜疑,不禁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张鲁,却见张鲁端然稳坐神情自若;继而眼光又扫向邴原等人,见众人无不颔首。这帮人虽不理世事,其实并非不关心时政,乃是不赞同曹操的为政理念,故而寄情风雅明哲保身,今日宋衷敢于把话挑明,他们求之不得自然附和。此时就连钟繇都垂头不语——他毕竟出身于颍川望族,靠经学起家,心中所想未尝不是与宋衷一样。唯有程昱、贾诩安然自若,一盏接一盏地吃酒,他俩是主动远离是非,抱着陪吃陪喝的心思来的,才懒得掺和这闲事呢!
&esp;&esp;“宋夫子请起……”曹操终究不好慢待宋衷的好意,思虑良久才道,“世间才者殊异,有纯良者,亦有功利者,有德高者,亦有倾奇者,孤因其人而置其位,又有何不可?”
&esp;&esp;宋衷却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贵己而不用,则怨之;恶人见其贱己而不好,则仇之。夫与善人为怨,与恶人为仇,天下岂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