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哦?”曹操一听雪小了,立刻站了起来,“我看看!”
&esp;&esp;不待亲兵动手,鲜于辅抢着掀开帐帘——外面的雪果然小了不少,虽然还未停,却已零零星星,天色也十分明亮。曹操紧紧裘衣,迈步走出大帐,邢颙、田畴也跟了出来。
&esp;&esp;大雪已把天地间染成一个无瑕的世界,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远方的山峦和近处的营帐都被覆盖,变成了大大小小的雪团。本已落叶干枯的树木这会儿都有了“琼枝玉叶”,恰似粉妆玉砌般。曹操虽已年过半百,却没见过燕赵之地的雪景,倒也观之有趣;深吸一口凉气,倍觉精神抖擞,干脆徒步出了辕门往渠边而去。
&esp;&esp;“地上坑坑洼洼都叫雪盖上了,主公要小心些!”许褚赶紧带着士兵跟了出来。
&esp;&esp;曹操一挥衣袖:“你们靠后些,不要坏了老夫的兴致。”说罢一手挽住邢颙,一手又要去拉田畴,却被人家巧妙地躲开了;曹操也不强求,望着四下的景致,随口吟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诗经·邶风·北风》)
&esp;&esp;军营就在河边不远,周边是劳役之人住的帐篷。大伙走了一会儿,见董昭、袁敏正披着蓑衣站在一座小丘前,身上已落了不少雪,比比划划的在商量什么事。
&esp;&esp;“公仁!”曹操离得老远就扯着嗓们开起了玩笑,“老夫差点儿没认出你们,还以为是两个山野老农呢!”
&esp;&esp;董昭摘下斗笠,露出凝重的面孔,根本没心思说笑:“主公,这雪误了咱们大事。”
&esp;&esp;“为何?”
&esp;&esp;董昭指向远方:“您看看,沟渠都已被雪覆盖,下面还有厚厚的坚冰,天寒地冻能克服,可修渠的石料在下游,河面结冰运不过来,用牲口拉又得两三天。”修渠不是简单的挖沟引水,新河道需用石料或木桩固定,如不加固水流一冲土壤松动,就变成拥塞的泥塘了。
&esp;&esp;“已经停工三天,不能再耗下去了。”曹操的好兴致一扫而光,“即刻传令开工,叫百姓给我凿冰,务必使河道畅通!”
&esp;&esp;凿冰?说的倒是轻巧,真干起来可不是弄着玩的。顶风冒雪跑到冰面上干活,一不留神就掉到冰河里。而且不是凿过去就完,这种天气没多大工夫就上冻,得拿杆子在水里不停搅,倘若上冻还得重凿。冰天雪地如此折腾,百姓怎么吃得消?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欲谏,曹操却抢先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此渠关乎军情不可拖延。老夫就站在这儿监工!”
&esp;&esp;军令传下不久,百姓就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幽燕之地甚是贫瘠,不少人连御寒的羊皮都没有,衣衫外裹着破麻布,草鞋上也缠得一层一层,行动甚是不便,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向河滩。凿冰要大量的冰锥、凿子,军中储备不足;刀枪剑戟又不能给他们用,一来怕生锈,二来也防备百姓作乱。大多数人都是拿石头砸,还有些手上有冻伤的举着木头橛子在冰上挣命。
&esp;&esp;天公偏偏不作美,连着三日下雪,早不停晚不停偏在这时候停。雪一住风就起,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再多层布也不挡寒,这阵风吹得众百姓摇摇晃晃,却不敢上岸躲风——士兵手持皮鞭盯着他们呢!这种罪岂是人受的?
&esp;&esp;田畴触目惊心,却见曹操漠然注视着河面,似乎把这一切都看成理所应当,忍不住张口道:“曹公,修渠之事还是暂缓几日吧!”
&esp;&esp;曹操从来令行禁止,既然决议无可更改,不过难得田畴主动谏言,回答还是很婉转:“这里风大,田先生回帐休息吧。”
&esp;&esp;田畴见他出语搪塞,争辩道:“在下实不忍百姓受苦。古人云:‘仁乃人之安宅,义乃人正路。’明公以佑护天下苍生为志,岂能旷安居而舍正道?”虽然这话绕了个弯,但与指责曹操不仁不义有何分别?
&esp;&esp;曹操反倒笑了:“先生训教的是。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难道您不愿早日征讨乌丸解救奴役之民吗?”
&esp;&esp;“但是……”
&esp;&esp;曹操振振有词:“老夫并非无故刁难百姓。自击败袁氏接收河北以来,减免赋税严惩兼并,对黎民百姓比袁氏父子好得多。出工修渠算是朝廷徭役,此处不做工别处也要做,这些人赶上了只能怨他们命不好。再者若不破乌丸,不杀袁尚,日后他们难免再受刀兵之苦。今天他们出力干活,不单为老夫,也是为他们自己,忍一时之苦换万世之安,这不是很好吗?”
&esp;&esp;拿自己与已经败落的袁氏父子比,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田畴还欲再言,却被邢颙岔开:“主公也是为了战事着想,宁要短痛不要长痛嘛。”田畴惊诧地望着邢颙,仿佛都懒得做了。
&esp;&esp;这三个武夫哪管这么多,他们眼里从来就只有曹操没有天子:“末将一定身先士卒,不负主公厚望!”不过从此刻开始,三人的争功内斗也愈演愈烈。
&esp;&esp;受封的想更上一层楼,没受封也不服气。朱灵素与于禁不和,又战功卓著,恨得咬牙切齿。李典也颇为不悦,但城府较深未露声色,只是心下揣测——我未及弱冠随同举兵,兖州之乱我李氏有驱逐吕布之功,这些年与乐进并肩作战,都是半斤八两,官渡献粮,博望坡解围,抢渡黎阳,凭什么乐进受封却没有我的份?难道因为我李家功劳太大吗……
&esp;&esp;无论如何众将都已倒向曹操,谋士们也就束手无策了,曹操瞥了荀衍一眼:“休若,你都督河北军务很辛苦,心操得太多难免虑事不周。我看你也该歇歇了,从即日起转任留府参军,不必再那么劳神费力。”
&esp;&esp;荀衍一愣——这不是夺了我的兵权吗?
&esp;&esp;荀攸赶忙谏言:“休若主持河北之事已有数年,轻车熟路将士信服。今主公意欲出征又易其职位,谁来掌管留守军务?”
&esp;&esp;“我来掌管!”堂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应答。众人扭头观看,外面走进一位花白胡子的中年将官,身量不高相貌可怖,左目被黑布蒙着,剩下一只右眼神光犀利令人胆寒,正是建武将军夏侯惇。
&esp;&esp;世人尽知夏侯惇如同曹操的分身,由他总督河北军务谁能不服?荀攸大感惊愕,前几日的军报还说夏侯惇在并州,怎么忽然跑到邺城来了?再看曹操,丝毫意外的表情都没有——原来是事先筹划好的,他早想拿掉荀衍的兵权了。
&esp;&esp;荀衍与荀攸对视了一眼,虽然谁都没说话,但彼此的判断一致。有股潜流正悄悄袭来,被猜忌的对象是荀彧,但波及了整个荀氏家族,曹操在逐步瓦解荀家的影响力。
&esp;&esp;“元让,一路奔波辛苦了。”曹操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esp;&esp;夏侯惇也笑了:“受命奔走何谈辛苦?”他原本留守许都,消灭高幹后曹操忙于出兵青州,故而调他到并州与新任刺史梁习一同处理善后,才几个月工夫,曹操又秘密调他来邺城,往来奔走忙得不亦乐乎。
&esp;&esp;“好!我晋封你为伏波将军,增邑一千八百户,领河南尹,不拘科制,有便宜之权。我走后河北一切军务任由你处置,若无要紧变故不必向我禀报。”夏侯惇原本受封高安乡侯,封邑七百户,如今陡然升至二千五百户,就成了曹操以下爵位最高的人;身在邺城而领河南尹,那便意味着虽然他离开许都,但京中的军务还是由他遥控;所谓“不拘科制,有便宜之权”是给他先斩后奏之权,处理应急事务可以不拘泥国家法令。足见曹操最信赖的还是夏侯惇,随着与荀彧的分歧产生,还将越来越倚重他。
&esp;&esp;夏侯惇拱手道:“我受其职,请辞其爵。”
&esp;&esp;“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我这也是给你树威信,希望你以后办事更顺利,不别推辞。”
&esp;&esp;“既然如此……我便领受了。”夏侯惇作揖道谢。
&esp;&esp;“你我之间不用讲什么虚礼。”曹操扬了扬手,环顾左右谋士,“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荀攸、仲长统、荀衍、崔琰都把脑袋耷拉下去了。“既然大家没有异议,军师与奉孝随军听用,邢先生担任向导,阎柔充任先行。休整一日拔营起寨!”
&esp;&esp;就这样,建安十二年二月,在曹操的坚持下饱含争议的远征还是开始了。八万大军气势汹汹自邺城出发,马军在前步军在后,刀枪似麦穗,剑戟似麻林,运载辎重的车辆更是数不胜数——异族之地风土有异,汉人所用的军帐兵械之物要事先备足。整个队伍浩浩荡荡长达数里,阵势倒是很威武,但这样行军速度就慢了。三军将士在尘沙古道间跋涉了三个月,仅仅到达幽州治下易县,还不到总路程的一半,离柳城还远着呢。
&esp;&esp;郭嘉再次献计:“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繁多难以取利,且敌人闻之必设防备;不如留辎重,轻兵倍道而进,掩其不意。”曹操从其议,选精兵二万,连同中军虎豹骑先行,向胡汉交界地无终县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