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弘卸了冠冕,光膀子脱却宽袍大袖,衣服搭在乍肩上,满抱了沁凉夜风,搔搔胳肢窝,道:
“将军,这非笛非箫,是尺八。”
刘裕两根手指捏疼了王弘肩窝:
“我说是箫。”
“诶呦……箫,箫。”
“王弘,墙是什么颜色的?”
“白的。白的?”
“你再想想?”
“卧槽卧槽,松手松手!刘将军,你说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欸,对喽,这才有点北府丘八的作风。”
刘寄奴操架了一动,王弘嗷嗷了半晌,那道士尺八清越,仍是自顾自把弄长竹。刘裕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弯腰轻轻搁在烂布上,转身正与王弘回营,道人开口道:
“贫道稽首。”
刘裕扬了扬手,并不理会。
“居士留步!”
道人捡起银块,以足尖挑地而起,飘然上前。刘裕警觉,急绕到篝火对面,手按短刀。
“居士……”
道人搓手顿脚,一双小眼睛打望着刘裕腰间酒壶:
“荆州饥荒,酒是不易得的硬通货。银子还您,壶中玉液可否让贫道咂摸个半口一口……”
刘裕手不离刀,眼色一动,王弘解了酒壶,缓缓递给道人。
那道人一把抢过葫芦,猛拧塞子,仰脖只管尽兴咕咚。半口一口是诈骗,三口两口就干掉了满壶。
王弘大笑道:
“我琅琊王氏,世奉五斗米道。我听闻修道之人,绝情断欲,尤忌饮酒。酒为发物,乖错阴阳四时,扰乱五行之气,使太和逆行。道友,照你这修行的路数,真不知几时能脱去世俗!”
道人抹去满脸酒渍,哈哈大笑道:
“贫道修人间道,学道家,不学道教。饮酒无妨,酗酒不该,酒这东西,说罢确不是好东西——酿酒损废五谷,凡人酗酒,损伤元阳,酒后或狂乱高坠,或乱性忘情,或结怨失志——贫道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这天下的情天酒海,恨不能以一人而鲸吞,以一人渡了那千秋万世的醉鬼癫汉!酒乎!酒乎!无量天尊!无量寿福!”
刘裕拎起那根压布的木尺,尺子有胳膊长,四棱方形,雷击木所制,驱邪役鬼,乃是一柄六道天蓬尺。刘寄奴看看木尺,看看道人,想起出门在外,有四怕:
一怕和尚,二怕道士,三怕女人,四怕小孩儿。
“王弘,把银子还给道长吧,取回葫芦,我们回营。”
那道人摆开王弘的手,仰脖又把酒壶倒了两倒,再倒不出几滴残酒。道人咂着嘴巴,不情不愿还回葫芦:
“白喝酒白拿钱,居士来扶贫了。贫道也不贫,贫道道衫底下缠有白银万贯,贫道心中富有山海,富比王侯。这位居士,贫道用不着扶贫,贫道送你一卦,且把酒钱抵了?”
刘寄奴拣取一朵晚荷,出短刀斫下荷花的残瓣,把个花心扔进嘴里嚼了。舌尖清冽,唇齿如洗,刘裕道:
“拿你朵花,两不相欠。”
道人鼓腮吹向篝火,林间树头,一阵南风忽起,明明柴薪将尽,火光蓦然窜高三尺。借火之明,道人熟视刘寄奴,轻拈胡子尖,道人道:
“好,好面相,无量寿喜!这位居士,你日角丰隆,虎眉凤目,命宫红光闪耀,建业就在今年!欸?轸、翼、鹑尾大凶?居士,你不该在荆州盘桓啊……去哪里呢,去……房、心、卯、火大吉,发于斗牛分野,兴于宋!贫道术法不精,居士可否报上生辰,我再细看……”
“打住打住!”
刘裕目光如炬:
“江湖乍见,莫入江湖俗套。我身上只余那块散碎银子,再多也没有了,不必另废唇舌。道长,你这一套一套的我也听不懂,母猪穿肚兜一般,闲话少叙了。道长,我的命不在别人嘴里,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无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