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曲昭就瞧见那个躺在床榻上仿佛油尽灯枯的老人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起来,他在努力的握住宗仁的手,奈何他的力气已经不多,指尖只是堪堪触碰到宗仁白皙姣好的手背上。这已经足够证明他仍有意识。
宗仁接着问道,“杀害娟姐的凶手是不是张仕才?”
宗仁等了一会儿,与他五指相扣的那只手并没有再屈起,而是有一股微弱的力道牵制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麻布衣裳上靠,他眉梢微蹙,“你有东西放在衣裳里面?我可以翻看吗?”
床榻上,垂暮老人的手指更用力的收紧了。
宗仁赶忙把手探进老人衣裳前襟,隔着一层薄薄的布衣,他感受到了老人瘦骨嶙峋的躯体,和一张巴掌大小、藏在布衣底下贴着老人皮肤的纸张。
“冒犯了。”宗仁将纸张取出,走到燃着盏灯的桌边坐下,把已经褶皱的纸张抚平,仔细的读阅起来,纸张是最劣质的草纸,周遭已经沾染污迹,上面的字迹却是工整清秀——
“我是娟姐在张家村唯一信得过的人,我们同样在张家村里郁郁不得志,时而会在正午休憩时一起坐在阳澄湖沿岸边闲聊。
娟姐成亲两载有余,终于对张仕才失望透顶,他懒惰成性,品行低劣,且张家村所行勾当并不光彩磊落,她不想一辈子做一个骗子。
这两年她勤劳努力,攒了一笔积蓄供她在城里落脚居住,之后不再回张家村。
娟姐计划与张仕才和离,约他在城中的客行茶馆谈话,她知道张仕才性格极端,怕自己遭遇不测,也知道我软弱胆小,不敢与她同行,便与我商量好当夜亥时若没有在她拴骡车的巷里见到她,便去大理寺报官。
我等到亥时,刚好看见娟姐走在阳澄湖不远的小径上,夜路黑漆,那时路上已经没有人,我以为她和张仕才谈妥了,正想上前,这时却有另一个身影蹿上来捆住了她。
娟姐被他从背后偷袭,一棍子敲在脑袋上,直接晕了过去。
我当时浑身发抖,定在原地不敢动,然后我看见了张仕才的脸,恍惚间我感觉到他往我在的巷子里瞥,我心里天人交战,正要上前制止时,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如果我死在张仕才手底下,我的儿子也一定没有办法活下来,我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选择,我跑了。
从此浑浑噩噩。
我每一天都在自我厌弃里过活,娟姐,我好像很快就要下去给你赔罪了。”
最后一行,小细毛笔落款的时间是五个月前的傍晚。
曲昭好奇的探头瞧着一堆看不懂的字符,戳了戳宗仁,“你给我讲讲,他都写了啥。”
宗仁手指抚着皱巴的信纸,同曲昭讲了一遍信纸上的内容,“张达的父亲一直是羞愧的,所以他没有和儿子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选择把一切写在信纸里。
那天夜里,张仕才应当是瞧见了深巷里躲藏了一个人,但他不确定是否是张达的父亲。张达的父亲内心饱受煎熬,跑去拍张仕才家的柴扉询问娟姐下落,彻底让张仕才埋在心里的怀疑发芽壮大,所以才会买通郎中投毒。而张达的父亲或许是在被浸猪笼游村后就意识到娟姐已经死了,病来如山倒,我料想他去以为自己是遭了报应要下地狱,后并未察觉自己是中了蓖麻子的毒,甚至一直在等死神把他带走。”
曲昭心里思量了一番,忽然开口道,“宗仁,我好像知道娟姐为何在那时下定决心与张仕才摊牌和离了。
你记不记得捞起来的女尸是侧卧着单手抚住腹部,石蜡保存了她死亡时的姿势,而我们走进张仕才家里盘问时,英妹的下意识动作也是抬手抚住腹部。娟姐怀孕了,所以她才会对张达的父亲说,她不想一辈子做一个骗子,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世间抬不起头啊。”
第17章蜡尸09姐姐心目中的男人的样子。……
话音落在,床榻上的垂暮老人猛地咳出了一口痰血,溅在麻布衣裳上,腥味淡淡的弥散开来,他浑身抽搐不止,枯树半爬满皱纹的眼脸滚出浑浊的泪珠,他咻得掀开眼皮,眼珠黑漆好似深潭死水,竟是有将死之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徒劳的发出呻吟之声,“啊啊”
宗仁对上这样一双已经对人间毫无留恋的眼睛,他握住老人颤抖的手,腥血也沾染他月牙色的衣袍,“你的信是物证,你本人是人证。在人间受到的委屈不甘,不应该带到地底下去,大理寺需要你指正张仕才杀害娟姐一案,他要为杀死娟姐付出生命的代价,你想不想看到他伏法收押?”
“啊啊”垂暮老人已经不能自理,口水顺着他的干裂的嘴角流淌出来,他格外狼狈,却及其郑重的点了点下颌,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在等待窗外太阳升起,正义来临。
“那就请你,在人间留多一日。”
宗仁离开时,嘱咐张达认真的陪伴父亲度过生命的最后几个时辰,而后他抚了抚广袖,推门而出,长廊红栏外夜月隐匿在远山里,远方的天幕露出一片鱼肚白,宗仁招来阿肆,命他前去张家村羁押张仕才归案。
日上三竿时,宗仁端坐在清风殿案几后,张达捧着已经瘦削如枯木的父亲到一旁听审,而张仕才被士兵反剪捆绑着压在清风殿上。
张仕才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仍是抵死狡辩道,“大人,你既然查案,应该查出来那个破鞋和村里的鳏夫搞到了一块儿去,我不可能让她给我头上戴绿帽,试问你有这么大方吗,老子要死要活养她,她竟敢背叛我,死有余辜啊!难不成我还要给她报官,为她平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