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时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有什么温柔深沉得近乎心痛的情感,在目光交会的一霎,如cháo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于是他为自己的失礼歉然而笑,却见对方越过篱笆,悄然无息地走近窗台。
「先生,请恕我冒昧了。」倚着窗子,那人笑着说,清朗的声音一下子抚平了他原先的局促,他终于看得见那人的眼睛。
漆黑的,深邃的,仿佛清澈无垢却又烟行媚视,似乎平静如画,又带点波澜暗涌。年轻与沧桑,在那对眸子中并存。他知道这一眼过后,纵然对方面容憔悴不可辨,他也不会忘记这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
「先生,我想跟你求几个字。」
那人眸子里的认真让他诧异,「什么字?」
「我的名字。」悠悠笑了,他又说:「我姓杨,叫杨墨尘。笔墨的墨,红尘的尘。」
「杨墨尘……」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隽雅的字间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然而竭尽心力,终无法想起曾经在何处听过看过。
「你等等,我写给你。」他匆匆转身,从案上抓起一杆笔,纸是早铺好的,洁白的笔锋蘸满了墨,他毫不犹豫地落笔。
一挥而就,瞬时白纸上显出清隽秀逸的三个字:杨、墨、尘。
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顺畅飘逸的字,比他过往勤练的任何一个都写得好。
把字递给对方时,他看见那人低垂着眼睫,默默地看了好久,好久。窗外已经没有光,反倒是屋子里灯火通明。不知是否烛影摇动的幻觉,那蝴翼似的眼睫轻轻颤抖着,在秋夜不胜荏弱。
许久,他终于告别而去,高挑的身影缓缓从灯火的影子中移开,风带起他绵长的发,迷漫在空中有几许落寞的味道。
「等等。」先生又从身后唤住他,一阵吱吱啊啊的开开声,之后墨尘看见他匆忙地撩起衣裳的下襬快步奔向他。
「给你,这是我的名字。」递过来的素白宣纸上淡淡落着两个字:杨、筝。
先生温和的眼睛织尘不染,微笑的样子还和很多年前,留在他记忆中一样温柔,忽然之间,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撕裂开来,伤口处飘着柳絮一样的雪。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神情,眼泪在下一瞬间就要夺眶而出,而他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帮眼前的人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回耳后。
冰冷的手指停留在对方温暖的脸颊上,久久不忍离去。
先生愕然地僵直了身体。
亲密的接触,暖昧的氛围,他的眼神深邃而痛苦,仿佛在无言中想告诉他什么,如此殷切,却如此压抑的……
然而很快他就缩回手,眼中恢愎了平静,他唇际漾起五朵浅浅的笑,「抱歉,方才冒犯了先生,谢谢你的字,墨尘告辞。」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已经沉暗下来的黑夜。
只是临去前他的眼神,让先生心里浮起一阵生离死别的痛楚,仿佛他正看着一个关爱的人,一步步走向末路,走向不可挽回的万丈深渊。
「墨尘,墨尘……」先生低声唤着,想起前两次他也是这样在窗外静静地凝视着,不远不近,用一种说不出是眷恋还是哀伤的神情看着自己,虽然只隔了一扇窗子,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彼此之间就像有道河横亘在中间,波涛汹涌,他在这边,而他在另一边。
跨不过去的轮回之河……
抚着前额,先生不由一阵晕眩,黑压压的天幕像要把他瘦削的双肩压垮。
【醉】
墨尘终于大醉了一场,倚在软榻上,醺红的脸颊仿佛火烧一样,他感觉胸中有急欲抒发的情感在涌动,冲撞得难受。
杨筝真的不记得他了,他涉过了忘川,把一切都忘了,而自己还停留在河的对岸,就只能痴痴地望。
虽然盼了几千年,念了几年年,然而,能够在落日下,静静疑视着那个人在人世的身影,看着那无比熟悉无比思念的音容笑貌,就够了。
属于他一个人的爱情,让它埋葬在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雪原,即使再也没有花璒时候,也是美丽的。
我心足矣。
墨尘忽然站起身,折下身边的朵柔弱的花,抖一抖,惊颤颤的花枝瞬间化为三尺清泉。他在冰冷的冥宫中就舞了起来。明光如水流动,凝在他鬓间发际像九月霜花,落在他肩上如寂寞的雪,镀在他明晃晃的剑锋处又如同惨白的伤疤。
可是他舞得如此投入,忘了身边所处的是幽冥地府,忘了唯一的看客是那淡漠难测的君王,忘了忘川之上奔流而至的弱水三千,忘了奈何桥畔阴寒刺骨的风,像把毕生的精力在这一场舞里挥霍殆尽。
酣畅淋漓,浑然忘我,墨衣飞扬如风,黑发流动如云,而那流光溢彩的双瞳,似睁似闭,半梦半醒。
唯有手中三尺青锋,清丽如惊虹,
冥皇重华不由想起初见时的墨尘,也是这样在他面前舞剑,光华舞动,孤标清傲不可方物。
一双惊艳的眸冷对天下。
原来似他这般飞扬洒脱的魂魄是要这样才能活得自在,将他困于手掌之间,只能看他一日日雕落,最终化成黄泉彼岸枯萎的花。
这时,墨尘忽然在月下朗朗一笑,回头看着重华:「你和我的赌,我认输了,但能见他,我心足矣。」
「是吗?只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