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努力让气息平缓下来。环顾四周,门窗都被锁死,透过窗上一个小小的破口,他发现渺渺的棺材被搬来横抵在门外,心知是绣衣所为,也因此确信屋中此刻只剩自己和尺凫。他轻轻挪下榻来,蹑足屏息,向尺凫靠去。
尺凫的头被侧壁稍稍垫起,看样子原本是背靠墙的姿势,后来渐滑落下去的。衣衫被呕出的血污所染,散发出血腥的气味,令她更像一个死人。
江离悄无声息地来到尺凫身旁,慢慢抬起一腿从她身上跨过,正对她身体而立,以防万一尺凫醒转,也好形成压制。他缓缓曲腿蹲下,伸手从尺凫腰间摸到长剑的剑柄,一寸一寸将剑身抽出。鲛皮的光泽变换不定,像有无数细小的眼睛在盯着他。
“噌——”利刃出鞘!轻响被寂静扩大了数倍,剑光浮起如鲛鱼横空出海,轻灵耀目。江离双手交握剑柄,高举双臂,将剑尖对准尺凫的心窝,用力狠扎了下去。
剑尖刺破肌肤,尺凫胸口猛地一震,接着自口角边涌出一缕鲜血,剑芒在漆黑无神的眼珠中乱晃。鲛影剑削铁如泥,轻易穿透了她的胸膛,刺入身下的青砖之中。江离犹如不觉,单膝着地骑坐于尺凫胸前,将身体全部的重量坠于剑身,仍在用力下压,犹如宰杀一匹牲畜。青砖在锋利无匹的剑锋下碎裂开去,发出“咯咯”的响声,尺凫的身子随之轻微颤抖。
江离咬了咬牙,甚么恐惧仇恨,甚么愤怒齿冷,皆已不在,此刻占满心头的止有一念:此人必死方休!可惜他毕竟未做过害命之事,也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剑锋偏差,落处没足以致人死地。他也发现了,可这时剑尖已嵌入地面,他匆忙间急提转剑柄,奋力拔回长剑,剑身如一泓清泉自尺凫心口出飞出,血液喷薄四溅,打在脸上如热油滚烫,如冰锥刺冷。切割血肉的手感令他心颤不已,他看见剑身上映出的自己,唇角微扬,神情麻木,忽感莫名骇然。
尺凫单薄的上身被剑身带得一挺,伤口两侧的肉向外翻起。瞬间剧烈的疼痛让她猛地睁开了眼,喉间刮出粗重的气声。
江离动了动唇:“这一下是你欠道平的,接着就替渺渺偿命罢。”
尺凫怔怔地“看”过来,目光无法聚焦,对自己被洞开的心口好像浑不在意。她显然没有听懂江离的话,甚至对那强烈凌厉的杀意也一无所觉。江离只想彻底结果了尺凫,再度提起剑柄将剑尖抵在她心脏处,以保这一剑不再失手。接着,他盯着尺凫无神的两眼,手上加力,再度将剑柄垂直按下。
就在此刻,一个含混的声音响起,如蠕虫般爬入江离的耳中,顺着耳道钻入了他的心窍。江离动作为之一滞,动静又一次响起,这次他听清了,那是绣衣的声音。这一丝诡异的声音使他从杀戮迷狂中恢复了清醒,将他拉回到了群敌环伺,万死一生的现实处境中来。
声音起起伏伏,从间断的呻吟渐转为放肆的娇笑,放纵得丝毫不假掩饰。稚嫩的童音,极不协调地讲着下流痴语,时而拉长,时而紧凑,时而沉缓时而亢奋,其中靡糜淫荡,百般难以描述。
江离虽未成婚,但平素生意场上往来,也有不得不入花街柳巷之时,因而对绣衣与格悟在房中做甚么勾当心知肚明。他以为格悟虽暴戾残忍,但能从龙华寺徒众中脱颖而出,至少是个克己自律之人。若无一心苦修的意志,又怎能从宋择手中接过权柄?所以此刻格悟与年幼的徒儿在佛门之地放荡淫乐之举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把绣衣豢养寺中,让她懵懂无知,性情扭曲,原是为便于培养禁脔,供他发泄欲望,龙华寺之糟朽,已超出了他良知的底线。
这一走神,不防身下的尺凫忽作挣扎,强行要抬起上身。尺凫就像不知抵在心口的是何物似的,胸膛径直顶上剑尖,任长剑刺穿她的皮肤,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执意用血肉之躯迎上削金断玉的剑刃,举动形同自戕。她的眼神空洞,偶尔自喉间压出几声沙哑的闷哼,好像急切地想要表达甚么,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江离被眼前之景震慑,手悬在半空,既未将剑抽回,也不就势刺落,他知道即便自己不动,照此用不了片刻,尺凫也会自行将心脏撞破而死。眼见成事在即,他自心底萌生出了许多复杂念头,他凝视着尺凫的嘴唇,好奇她究竟要说甚么。灞陵桥边那个向自己求助的孩子,也有这样空洞的双眼和眼泪。
尺凫忽然停住了。江离不清楚她的心脏是否已破裂,只听到她胸口因呼吸困难发出的阵阵浑浊杂音。半死之人攒了些气力,轻轻侧了下身子,以一边手肘撑地,将另一边的手臂缓缓抬起,由于虚弱无力,半途曾几度垂落。江离紧盯着尺凫的一举一动,身体随时都想要逃开,可结果终究没动。他在等待甚么,他说不清。
经过一番努力,尺凫将手伸了过来,那态势既非攻击也非索取。江离眼瞧着那只手极慢,也极艰难地靠近自己,最终竟是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左耳之上。肌肤接触的一刻,他全身有如过电,怪异感在心中蔓延:他不确信尺凫要干甚么,但凭直觉,他明白那是尺凫想替他将门外污秽的声音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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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侧头让开了那只纤细的手。尺凫含混地咿呀了几声,手继续缓缓移动,从耳边落到了江离脸前。江离的视线被遮住的同时,耳中听到了对面微弱而吃力的声音:
“别听……别看……太脏……”
江离像被这句话劈到一样,下意识将尺凫的手狠狠拍落在地上,可他的剑亦没能再扎下去。他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焦躁:你想说的只有这个?你怎的不悔恨?怎的不反抗?怎的不狡辩?!无论哪样我都能干脆的杀了你!可这又算甚么?!手一松,鲛影剑的剑柄弹了开去。
尺凫又变回死尸一般。江离胸腔欲要爆炸:那句话好像一颗火星,将数月来压在他心上之物瞬间点燃,满腔的愤懑至此已不吐不快。他在尺凫身上找寻,见那群英楼的梨花瓶仍系在她腰间,遂将之一扯而下,接着倒转瓶身,照她头脸浇落下去。
梨酒的芳香霎时盈满屋内。尺凫“嗡”地身子一动,被酒气唤回了几分神智。
江离合身压了上去,掐住尺凫狼狈的肩膀,切齿压抑道:“你知道脏字怎么写么?嗯?早知你是尺凫,我当初就该由你去死!”
尺凫神情呆怔,像在努力分辨话中的意思。片刻,她以极微小的幅度摇了下头,薄唇蠕动,声音像漏气的皮球:“我不……是……”
“不是甚么?”江离逼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哦,还是说,我该当叫你邢湑?”
尺凫的头似乎又动了动,梨酒清亮的浆液顺着她的头发流下,划过脸颊上的痣。她的嗓音中呲出血沫:“我……是……”
江离冷笑。
“我是……零露啊。”零露竭力吐出了后几个字。说完不顾江离的惊愕,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温热落上江离的脖颈,不同于梨酒的冰冷,血的灼烧,那是一滴久违的,带着体温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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