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专门看房子的丫头婆子都不少,这三间耳房又在贾母院中,底下人不敢偷懒,虽一直空置着,倒一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采薇领着绯鹊把黛玉的被褥先收拾妥当,回头见鹦哥已经备好了热水巾帕,等着伺候姑娘洗漱,不由地想道:“老太太给姑娘的这个丫头还真是很贴心了,怪不得太太在的时候常夸老太太会调理人,只是老太太连丫头都教得这样灵秀,怎么最心爱的宝玉行事这样荒诞,她老人家却看着不管呢?”
鹦哥聪慧伶俐,处事圆融,既然被贾母赏给了黛玉,便一心一意为林姑娘着想。黛玉毕竟寄人篱下,初来乍到便怼了外祖母最疼爱的宝玉,难免惴惴不安,加上思念父亲,一时翻来覆去的,默默地对着床帘垂泪。鹦哥儿瞧见了,赶忙拧了热帕子来替她擦拭,一面问:“姑娘可是想家了?”
黛玉问:“我今日席上同表哥说话,语气可是太生硬了?”
鹦哥笑道:“姑娘怎么担心起这个了!若为了这事,姑娘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宝玉向来待女孩儿们脾气极好,不爱生气的,姐姐妹妹们每常说她,她也不恼,便是对我们这些丫头们,也是和和气气的,成天姐姐长姐姐短。为了他念书不认真的事,他身边的袭人,天天说日日劝,急了的时候,说了不少重话,他也从不放在心上。姑娘今日说他那两句,他扭头就忘了。只怕家里一些刁钻的嬷嬷们都比他得罪不得,姑娘放心就是。”
黛玉才微微放下心,又好奇:“袭人……怎么取这样的名字?”
鹦哥道:“她原是老太太的丫头,本名珍珠,后来老太太不放心宝玉,派她去服侍了,宝玉说她姓花,便改了这个名字。”
黛玉自然读过陆游的《村居书喜》,只袭人二字,单拎出来做人的名字,又有些不通了。不过既然是表哥给自己的丫头改名字,自然也没有旁人置喙的道理。
却说那鹦哥被黛玉改名作了紫鹃,每日服侍林姑娘饮食起居,黛玉去和嫂子、姐妹们读书玩耍时,她和采薇等一起带着屋里的小丫头做针线,相处得很是融洽。一日随黛玉去给王夫人请安,见王夫人正和娘家兄嫂派来的女人并王熙凤等商议事务,隐约能听到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言语。黛玉不知原委,探春却晓得是在议论金陵城中薛家姨母之子薛蟠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舅舅王子腾想接他上京之事,忙拉着姐妹们道:“既然太太和凤姐姐在忙,我们去大嫂子那儿去。”黛玉遂出来,往李纨房里去了,走了没两步,忽然想起来:“紫鹃,你回去看看采薇把我说的颜料找出来不曾?若是已经找得了,便送来大嫂子这里,四妹妹最近学画画,我留着那些也没用。”
紫鹃应了一声,赶紧回屋去,采薇果然已经找到了,用油皮纸好好地包着封在匣子里。她便抱着去寻姑娘,只是李纨的屋子与王夫人所居的房舍极近,她恐怕自己惊扰了正在说事的太太和二奶奶,便特意绕了路,从抱厦后过去了,却正好听见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和几个婆子在晒太阳说话。
有个婆子道:“这么说,薛家的那位宝姑娘,这次也要进京了?”
另一个道:“可不是,其实正是如今给公主郡主们选伴读,薛家才打算进京,送宝姑娘参选呢。”
那婆子便道:“这么说来,想来薛姑娘定是个才貌双全的了。”
“咱们王家姑太太生的嫡亲女儿,那能差的了?”说这话的想来是王家的下人,“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们府上最近新来了一个林姑娘,也是顶顶标致,美得同天仙似的?”
周瑞家的却道:“那林姑娘美是美,不过身子弱,风一吹就倒,她又孤高,眼里没有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我们也不敢靠近。才来头一天,没两句话就差点说哭了宝玉,老太太又疼她,谁敢惹她不痛快?”
王家的婆子笑道:“连你也怕她?”
周瑞家的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太赏给她的丫头,她不到两天,就给改了名,现下那丫头的月例银子都不走荣国府官中的账,而是从她林家的账上走,我做了这么多年下人,可头一次见到这样厉害的客人。”
紫鹃听了,脸气得发白,原来她的本名鹦哥,却是重了黛玉夭亡的弟弟瑛哥儿的乳名,是以黛玉问过了她的意思,才给她改了名,主子给奴才改名,本来就是随自己高兴的,怎么宝玉给袭人改名她们不说,林姑娘给自己改个名字,就成她目下无人了?她本想故意咳嗽几声,或者踩重几脚,狠狠地让那几个婆子尴尬几分。但又转念一想,便是让她们知道了在人背后嚼舌头根被听见了又如何?难道她们还会羞愧不成?王家的婆子自然不必说,周瑞家的这样的太太陪房,她又得罪得起吗?又何必替林姑娘树敌?因而只好强忍不适,仍旧悄悄地跑去李纨屋里,把颜料给了惜春。
黛玉看她脸色不好,忙问出了什么事。
紫鹃强笑道:“没什么,有件东西找不着了,不是什么要紧的。”
黛玉见她还是心不在焉的,笑道:“那你回去仔细找找。”
紫鹃装着心事,回了屋里也不痛快,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了采薇。
采薇气得站了起来,来回地转着圈,但又觉得她想的有道理,不能替姑娘得罪这些小人,但这种话要是让姑娘听到了,还不定怎么伤心呢!况且王家的婆子和王夫人的陪房……只怕连贾母都不便责罚。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道:“我告诉我舅妈去。”
紫鹃眼睛一亮。
原来采薇的妈妈柴兴家的原就是荣国府里的家生子,她舅妈不是别人,正是大房琏二爷的奶嬷嬷赵氏。贾琏虽然明面上不似宝玉那般得宠,但他和凤姐却是实打实地掌权人物,赵嬷嬷又不像宝玉的奶娘李嬷嬷那样骄狂自大,是个很知分寸、通情达理的老人家,贾琏和凤姐待她也客气,因而她在荣国府里也是数得着体面的下人了。
找赵嬷嬷诉苦,倒也不是指望着赵嬷嬷去替她们姑娘痛骂周瑞家的一顿出气,而是赵嬷嬷能在凤姐跟前说上话,凤姐又是王家的姑奶奶,王家出来的婆子们不懂事,理该让她去提点、教训,二来,赵嬷嬷毕竟在贾家做了一辈子的工,站在哪边不言而喻,她这样的身份,便是现下不理论这事,什么时候冷不丁在老太太跟前提一嘴,也够让那几个婆子知道教训了。
果然,柴兴家的和赵嬷嬷一说,赵嬷嬷便道:“我什么时候见着二奶奶了,一定同她说。二奶奶素来疼爱姐妹们,也不惯着底下人的脾气,她不知道也罢了,若是知道了,总有个说法。”又见没有外人,拉着柴兴家的叹气道,“你不知道,这几年,大老爷和大太太住在别院里,琏二爷和二奶奶在荣禧堂那边跟着二老爷二太太住,成了‘替他们’打点家务了!上次听二奶奶说,她叔父王子腾又要升官,我看啊,这荣国府早晚得改姓王。”
柴兴家的可不敢应承这些话,赵嬷嬷也不过是和小姑抱怨两句。两人又叙了会儿家常,这才散了。
过了没几日,宝玉也听到了风声,来说给姐妹们听:“说是薛姨妈要带薛大哥哥和薛家表姐进京,原是打算投奔王家舅舅,盼着舅舅能管束表哥,只是舅舅刚升了九省统制,奉旨查边,老爷和太太刚去了信,想邀请姨妈来我们家住。”
迎春好奇地问道:“他家不是在打官司吗?已经结了?”
“我见了老爷,如同老鼠见了猫,哪儿敢听得那么细呢?”宝玉摇头晃脑地说,“不过我听老爷的一个门客说,应天府主审这案子的是那个贾雨村,想来问题不大。”
人命关天,可是案子还没了结,人就大摇大摆地进京了?黛玉揉了揉眉心,竟不知这些人读的圣贤书里原来没写过世道公理。贾、王两家操作贾雨村复了官,贾雨村又保下贾、王两家的亲戚薛大公子来,好一出徇私枉法、官官相护的大戏!她觉得荒唐,又想到贾雨村系林海举荐的,不觉皱眉,回去便不顾夜色,点起灯来,写了一封长信,细细说了贾雨村此举,望父亲与他早日割席,没得被他连累,辱没了林家先祖的名声,命柴兴速速命人寄往扬州。
众人见她脸色不对,也只当她是独得老太太宠爱,怕又来了个薛姑娘把她比下去,当下玩笑道:“你且放一百个心,老祖宗如今待你,可把我们这几个亲生的孙女都疼得靠后了,连宝玉都不如你得她老人家的心,别说再来一个薛姐姐,就是来十个薛姐姐薛妹妹,她也最疼你。”
黛玉同她们打闹在一处,心里却十分地冷静:她在外祖母心里,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宝玉的。
但是,又有什么好比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