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可以到大公司当保安啊。我帮你找一家待遇好的。”老板拍了拍胸脯。
“如果我愿意去当保安,需要什么手续吗?”
“在我这里作登记啊?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公司。”
“登记什么?”
“身份证啊?我总得把你的名字,是哪里人搞清楚吧?否则人家公司也不会要你啊?”
“如果找到了工作,我应当付给你多少钱?”梦独问。
“我拿介绍费,还要提头三个月的佣金啊?”
“三个月,那么多?”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没向你收费呢。你是真心来找工作的吗?别是来耍我啊?”老板门庭冷落,看得出心情在变差,也没有了先前的耐心。
梦独本想打问一下,如果没有身份证,能否找到工作,但想了想,决定作罢,目前,他还不能随便向他人透露自己没有身份证的实情,万一他扯住他不放,岂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不再周旋,说:“谢谢老板,我记住了几个信息,考虑一下,回头我再来麻烦你。也麻烦你再帮我好好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介绍给我。谢谢,谢谢。”
老板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梦独出去。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梦独向老板索要联系方式,眼镜老板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递给梦独一张花里胡哨半真半假的名片。梦独便知道,眼镜老板姓莫。
出了职介所,梦独却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他在渐渐探试他不熟悉的圈子的深浅。虽只是探知皮毛,但却已把这扇窗户打开。
走在路上,他愈加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急需一份糊口的工作,但却不能病急乱投医地盲目乱撞;他急需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居所,但目前貌似安全的居所对他反是不安全,而哪怕是不太安全的居所他也无钱居住进去。
通过与真真假假的职介所的交流,梦独判断,像他这种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想找到一份能见到天日的工作,要么是瞒天过海地作假,要么就是要有熟人作保——许多到各种工厂做工的人,就是吃了回扣的伙伴们一个一个介绍并作保进去的,即便那样,很多人也还是带了一纸公文证明的。
梦独想到了晁家拴的身份证,但马上摇了摇头。不,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把他的身份证拿出来冒用,一旦露馅,也许,在梦家湾,在吕蒙县,他就“死”不成而晁家拴也“活”不了了——倘若他此时活回去,他必会彻底死去,活着也如死一般。既然身背耻辱逃出旧地逃出故乡,他就要让人们皆以为他已经死去,而今,他还远远不能复活。
虽然他离这座城市的繁华辉煌的心脏地带还很远很远,但富门市毕竟是大都市,其实,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它另外的器官里,这些器官自有千秋,城乡接合部的落魄气息越来越被浓浓的商业味儿所吞噬。
梦独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有目的又似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眼睛看向各处,眼光一闪一闪,目力所及之所,无不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胶片,无不在他的脑回沟上刻下印记,并且翻腾着,回味着,成了精神的养份,有些飘散了,有些则渗入到他的思想深处,继续沉淀,发酵……
当行至一处街心花园时,他停下脚步,坐在连椅上,看着城市里的不变的和变幻着的风景,他意识到,他也成了一些人眼里的风景,有的人在看他呢,他断定,他们是把他看成穷愁潦倒的流浪汉的。
他没有躲避,也没感觉到难堪,他已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每个人都各怀心事,谁知谁是干什么的,谁的生活又与自己相关呢?
梦独在这座城市里游走着,大半天过去了。他明白为了生存,决不能委屈肚皮,他身上还余有十一块一毛钱呢。中午,饿了,他在最简陋的地摊上吃了一碗便宜的米线,品味着这款饮食与面条的不同之处。吃米线时,依然是要多喝一些汤的,既解渴,又补充了身体所需要的水分。饭后,他还是在零食摊上买了一瓶水,行走时慢慢品咂。
他不能无限度地乱走下去,身上的行囊已变得越来越沉重。他需要有一个安顿自己的地方。他曾问过几家小旅馆,但昂贵的住宿价格让他望而却步,何况,服务人员无一例外地让他出示身份证。有一回,他问,忘了带身份证怎么办?里面的人回答说,那你就只好去住黑店了。黑店在哪里?他问。火车站附近,货运车站附近,阴暗的偏街小巷里,不过那些地方是没有安全保障的,丢了东西也没人负责,还有,公安随时会堵上门查,把一拨拨人抓进去。抓进哪里去了?梦独又问。有些送回原籍,有些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也有的放了。
在梦独看来,不要说他的那些视若无价之宝的宝物,就是行囊里的所有东西,对他而言,都深含着他的温度和情感,都被他看得极其贵重,每一样都丢弃不得——尽管在他人那里不过是一堆废品。所以,他打消了居住黑店的想法。更何况,居住黑店的凶险不只是丢失物品,而是随时会面临执法人员的盘问甚至抓捕。还有,在黑店居住花钱一样不老少。
黑店住不得,明店住不进去,难道只能露宿街头?这座城市的冬天是温暖的,露天过夜对梦独来说不成问题,他茁壮的青春应对裕如,但是一旦风雨交加,他就莫可奈何了。
梦独看了看天,似乎心有灵犀,天空确乎变得阴沉起来,暮色也开始早早地散布了。
他几乎没有多想,那座半天桥的影像在他的眼前闪了一下,好像是一个港湾,召唤他回去。他却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腹地的哪个深处,只感觉到自己走了很远很远。
梦独站到了一处公交站前,仔细打量几块站牌上的靠站站名,发现自己可从此站乘5路车四站过后转21路车,几站过后可直达货运车站。
5路车来了,他跨上车,站在人挤人的过道里,不免引来一些人的侧目,他视若无睹,并不在意。站在车厢里,透过车窗,外面的车流人流一晃而过,到处是挣扎着求取生存的芸芸众生,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世世代代一茬一茬的人,如过眼云烟,能在人间留下足迹的,微乎其微。
最后一站,梦独下车时,见站台边上一块塑料布在风吹下裹在站牌的立柱上,他灵机一动捡了起来,展开,发现这是一块长方形的塑料布。他折迭起来,这一时刻,他心里充满对风的感激。
天色,尚未完全黑暗下来;当然了,即便是城乡接合部,也总是有着一只只夜的眼睛在黑夜里眨动着的,城市总是有着一片又一片不夜的天空。
收获着对这座城市一天的感知,梦独在路边的小饭摊前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面汤,身心生出一种大快朵頣的快感。虽然身上汗透了变干,然后再汗透再变干,皮肤粘滞,但沐浴净身对他已成了奢侈之望,他是连想也不会去想的。当付过饭钱后,装钱的小兜儿告诉他,他即将身无分文了,生存与灭亡的人生课题最急迫地摆在他的面前;他还明白,这个人生课题本来并不难解决,但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却陡然加大了难度。
梦独再度走上了半天桥时,虽只过去了大半天的光阴,对这一带,他却似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像是曾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梦独来到了半天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