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梦守旧一个人先搬上个板凳去小学校大院子里占地方听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后,苟怀蕉果真搀上她的公婆——梦独的母亲,其实他的母亲远没有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但苟怀蕉乐意搀着,而他的母亲也乐意被苟怀蕉搀着,苟怀蕉的另一只大手呢,竟然拿了两个小板凳。来到书场,苟怀蕉特意挑了个挺显眼的位置,于是梦家湾便有许多人的目光投向她,投向梦独的母亲,继而投向梦守旧,众口一词夸赞苟怀蕉是个孝顺儿媳——虽然尚未举办婚礼正式过门,但此地的人都这么称呼哩。
“梦守旧老两口真是有福份哩,找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有人说。
又有人说:“说起来,还是梦毒有福,是梦毒找了个好妻子,才使得他爹娘跟着享福。”
“可不?等到梦毒当了官,这一家人竟然也会发达了哩。”
“真是想不到啊,进过局子的人,还会有今天?”
“命啊,全是命,命哩……”
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看出,梦独与苟怀蕉两个人的婚约出现的裂隙。
高大眼果真续说续唱起了“包公怒铡陈世美”。
当陈世美在铡刀下鲜血飞溅一命呜呼、秦香莲笑逐颜开扬眉吐气、梦家湾人掌声喝彩声不断之时,梦独一个人待在家里,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他带回来的一本小说书,《茫茫黑夜漫游》,虽看过,却形同未读一字,重又塞入行李包中。
虽然他将行李包放在屋内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但当父亲母亲还有苟怀蕉听完琴书回到家时,还是注意到了。他很奇怪苟怀蕉竟然并没有问他,他并不知道,在回家来的路上,母亲已经跟苟怀蕉说了他要提前返校的事儿,还说了他考试不及格的情况。其实这对他来说是有益的,他不必就此向苟怀蕉作任何解释了。
母亲问:“不是说还要过两天才走吗?”
苟怀蕉说:“你在家里也一样可以用功读书,没有人会打扰你。”
他说:“还是早去早好,免得补考不及格,麻烦就大了。”
在父母的眼里,军中事总是要事,既然他没再继续提及毁掉婚约之事,又何非要对他进行阻拦呢?反正,四个多月一过,暑假还不是就到了?
晚饭时,父亲母亲与苟怀蕉三人有说有笑,像极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反倒是不折不扣成了外人,他融不进、也不愿融入他们的圈子。
他依然去锅屋里打地铺,把那间小西屋让给苟怀蕉,让她在那间小西屋里独守空房。
苟怀蕉恨恨地剜了梦毒一眼。
梦独看见苟怀蕉恨恨地剜他一眼时的神态,一颗心震悚了一下。
母亲对他说道:“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不知道你提前离家哩,真该叫他们全来一趟,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呢。”
“算了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呢。”他说,心里极其不愿意他们的到来,一旦他们集体来到这个家里,对他而言无异于是一场灾难,一场批斗会,他们永远会“俺都是为你好”地、蛮不讲理地把他们的道德说教强行塞到他的怀中。
他当兵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他以为他的认知水平有了极大的飞跃,他误以为他变得强大了,却不料,他提升了的认知和观念面对家人面对苟怀蕉面对梦家湾时,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再度在锅屋的地铺上蜷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把地铺拆了。
父亲母亲还有苟怀蕉也已经起来了,三个人还一起为他烧火做饭,苟怀蕉亲手为他擀了面条。
虽然他依旧“厌乌及屋”,但时日久了,毕竟三年多过去了,他已经从根本不吃苟怀蕉做的饭菜发展到勉强食用了。但这个早晨,他的确毫无食欲,安慰他们似地只吃了小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
他拎起行囊,要出发了,他要出梦家湾村,走到北古镇附近那条通往县城的较宽的路上搭车到县城,然后买票上车去往座落着他所就读的军校的涂州市。
父亲母亲及苟怀蕉要送他到马路边上,他拒绝了,可是他们执意要送他,并且,苟怀蕉还把他的行囊放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她推车走在他身旁,父亲母亲走在他的身后。
他揣测出来了,父亲母亲及苟怀蕉故意执意送他出村,无非是做给梦家湾人看的,他们就是要给梦家湾人一种错觉,一种令他说不清道不明越解越乱的错觉。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四人来到了马路边上,马路上驶着各型汽车,拖拉机,还偶尔会有几辆驴车或马车经过,也走着行人,尘土腾起,在空中翻滚、飞扬。
一辆专用于载客的短途黄色面包车开来了,他向黄色面包车招手,父亲母亲及苟怀蕉也高高举起手来向黄色面包车示意停车。
黄色面包车虽在渐渐减速,但由于惯性作用,停在了距他们四人前边约十米处。
他拎起行李包,大步朝车子走去。
母亲的小脚总是极不灵便的,便站着没动,父亲也便站着没动,但苟怀蕉却将车子支好,迈着矫健的步伐跟在他后面走到了车边。
梦独将行李放到车上,虽手扶车门,但双脚踏地并未上车,他看着苟怀蕉,忽然又来了说话的灵感,道:“苟怀蕉,你没事在家的时候,就好好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吧。我不爱你,如果你跟了我,会很痛苦的。再说,我是一定不会娶你为妻的!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梦独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了。黄色面包车驶行起来,腾起一股尘土,将怔怔呆在原地的苟怀蕉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