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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ldo;姓杨&rdo;。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ldo;好！

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rdo;何剑尘笑道：&ldo;哪里是什么情话。我们是在这里办秘密交涉。&rdo;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ldo;啥个秘密交涉！亻奈又瞎三话四。&rdo;因指着杨杏园道：&ldo;你看人家多规矩！&rdo;何剑尘道：&ldo;人家是个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rdo;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ldo;五阿姐&rdo;，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问道：&ldo;是谁？&rdo;花君道：&ldo;是梨云老七。&rdo;何剑尘道：&ldo;你叫她进来坐坐。&rdo;花君道：&ldo;好，我去叫她来。&rdo;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将梨云推了进来。

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ldo;我见犹怜，谁能遣此？&rdo;梨云对何剑尘道：

&ldo;亻奈说啥末事？&rdo;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ldo;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rdo;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ldo;亻奈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rdo;何剑尘只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ldo;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

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rdo;凌松庐道：&ldo;一进门，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rdo;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阵大风，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道：&ldo;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rdo;凌松庐哪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罢。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ldo;咳！这花还没开到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rdo;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知单，上写着&ldo;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中旅京同乡会启。&rdo;杨杏园想道：&ldo;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rdo;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拿一张八行来起糙诗稿。却只写了&ldo;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rdo;十四个字，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she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是&ldo;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rdo;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ldo;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rdo;又想道：&ldo;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rdo;又转念道：&ldo;人家说ji女都是下贱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首纪事诗了。&rdo;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ldo;这是何苦？睡罢。&rdo;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ldo;杏园！杏园！贵客来了。&rdo;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

&ldo;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rdo;梨云道：&ldo;还有一个在哪里？&rdo;

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ldo;那不是一个么？&rdo;梨云道：&ldo;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么？&rdo;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一跳。杨杏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ldo;救人&rdo;，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ldo;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好不好？&rdo;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做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减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ldo;早起来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rdo;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ldo;我自然去，但是这远的道，车夫伯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rdo;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说了下去，很是有味。长班气吁吁的跑进来说：&ldo;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经把马牵去了。&rdo;徐二先生听了，骂道：&ldo;混账东西，胡说！&rdo;便骂着走了。杨杏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ldo;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缠。&rdo;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望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ldo;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赚的几十块钱，作什么用了？&rdo;黄别山笑道：&ldo;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清早起来，什么牛辱点心，闹个不清。&rdo;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ldo;我每日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