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黄别山就每日到医院里去一次,看望陈若狂。过了几天,医生背地里对黄别山说,&ldo;先生和害病的是什么关系?&rdo;黄别山说:&ldo;是同事的。&rdo;医生说:
&ldo;这个人中毒太深,恐怕无法医治,最好是通知他家里一声。&rdo;黄别山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就找他们的经理王天白商量。王天白道:&ldo;这个人既然是你送进医院去的,那末,人情做到底,你就拍个电报到他家里去罢。我这几天很忙,没有工夫问他。&rdo;黄别山道:&ldo;拍电报到他家里去,那是自然。不过据医生说,这人恐怕在旦夕之间,等不及他家里人来,这后事总得先筹画。我是一个穷光蛋,你是知道的,除非出点力,款子是挪不动的。到底他和我们同事一场,你要替他设一点法子才好。&rdo;
王天白沉吟着道:&ldo;我多少可以筹一点款子,但是他家里人来了,要不问这笔帐,那如何是好?难道说,还要我垫出来吗?&rdo;黄别山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是很气,心想骗他垫出再说。便道:&ldo;听说他家里很富有的,决不能连累朋友,这可以不必过虑。但不知道你能等多少?&rdo;王天白道:&ldo;我筹十块钱。&rdo;黄别山见他这样不讲交情,把脸都气黄了。正想发作王天白几句,忽然医院来了一个电话,说是陈若狂忽然病重,已经于十二点钟死了,请报馆里人前去收尸。黄别山、王天白都不料他死得这样快,大家为之愕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却说王天白黄别山正在讨论陈若狂身后,不料就得了他的死信。黄别山对王天白道:&ldo;现在没有别的话说,第一要定一口棺木。只要把死人装殓了,其余都不妨待他家里人来了再说,这事就望你担任一下子罢。&rdo;王天白忽然一惊道:&ldo;一口棺木,这还了得,至少也要一百块钱啦!我现在这几天,正闹饥荒,哪里去筹这笔款子?&rdo;黄别山道:&ldo;我也知道钱数过多,你现在或者拿不出来,但是只要你肯出面子,我尽有熟识的寿材铺,可以赊他一口。然后缓缓的筹款子还他。&rdo;王天白道:
&ldo;你既有熟识寿材铺,很好,你就去赊一口得了,何必又要我出面于?&rdo;黄别山道:
&ldo;我这个穷鬼,是出了名的,越是熟人,越发和我断绝银钱的往来。你究竟是幸福报的社长,就把这社长两个字去赊口棺木,尽可没有问题。再说北京的寿材铺,都是有眼睛的,他不打听别的,只要看见你报馆门口常常停着一辆社长的马车,他就可以把棺木赊给你了。&rdo;王天白道:&ldo;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倘若他家里人来了,不认这笔账,我不免要垫出来,倒教我做了陈若狂的孝子慈孙,那不是冤枉吗?&rdo;黄别山听了这话,只冷笑一阵。谈到这里,只听见门外轧轧的汽车声响,接上门房就拿进一张名片进来,说道:&ldo;有人要见社长和黄先生。&rdo;王天白接过名片一看,上头印着&ldo;惠工银行经理陈竹平&rdo;两行字。王天白忽然脸上一现笑容道:&ldo;他找我做什么?我们并没有交情啊。&rdo;因问黄别山道:&ldo;别山,你认识吗?&rdo;黄别山道:
&ldo;我并不认识。&rdo;门房道:&ldo;那么,我就去回他,说都不在家罢?&rdo;王天白道:
&ldo;胡说,人家银行里的经理,亲自来见我,把人回掉了,这是什么话。你做事,简直越做越回去了,还不快请客厅里坐。&rdo;门房答应着去了。王天白和黄别山,也随后到客厅里来。
这时,门房已经把那位惠工银行的经理陈竹平,请进来了。彼此见面,少不得寒暄一番。陈竹平先说道:&ldo;兄弟这回来,不是别的事,因为朋友传说,舍侄已生重病,蒙二位送到医院里去,特来送点款子来接济他。但不知病得怎样了?&rdo;王天白心里一惊道:&ldo;难道陈若狂还有这样一个叔叔?这真是我一时过于大意了。&rdo;便问道:&ldo;若狂先生,就是令任吗?&rdo;陈竹平叹了一口气道:&ldo;不瞒二位说,我和他是嫡亲的叔侄,只因先兄去世以后,他母子吵着要我分家,就此分开了。不到十年,先兄的遗业,他们就花得干干净净。前年舍侄到北京来找我,我念他系骨肉至亲,把他安置在银行里,他反终日花天酒地闹个不休。只几个月工夫,亏空银行里一万多。是我气他不过,和他断绝往来。后来听见说他在贵报,又在部里有点事情,我也很喜欢,以为浪于回头,尚非不可救药。不料这两日,又听见人说,他害了很重的花柳病,谅他是胡闹来的,我也不好意思去见他,所以带点款于来,请二位交给他去用。&rdo;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来,交给王天白说道:&ldo;这是二百元,大概医药费也就够了。&rdo;黄别山接嘴就道:&ldo;陈先生这一来,正是雪中送炭了。刚才接着医院里的电话,令侄已经于今日早上去世了,我正在这里筹划,怎样料理他的身后呢?&rdo;王天白生怕他将&ldo;出十块钱,不肯代赊棺材&rdo;的话说出来,便抢着说道:
&ldo;兄弟和令任同事一场,他中途相弃而去,我好像少了一条臂膀,十分伤感哆呢,我也不敢说,我正预备三百元办理他的身后。陈先生既来了,这越发好了。&rdo;陈竹平听说侄儿已死的话,早是含着一包眼泪,不过在生朋友前未便哭出来。只叹了几口气道:&ldo;这个孽障就这样去了,叫我怎样对得起他的父亲?王先生这番盛意,我很感激,我要不来,他少不得连累朋友了。&rdo;王天白说道:&ldo;若是陈先生不来,若狂兄身后的事,自然是我们应当尽力的。就是现在,兄弟还可以帮同料理料理。&rdo;
陈竹平道:&ldo;那倒不敢当,盛意很为感激,兄弟现在就要到医院里去先看看,择日再谈罢。&rdo;说着就站起身来。王天白只好把刚才接收过来的那一沓钞票,依旧交还了陈竹平,陈竹平和他两人拱拱手,就辞着走了。他自会去收殓他的侄儿,这却不用我们挂虑的。
单说黄别山自从陈若狂死后,看透了王天白不是一个朋友,便想另谋打算,脱离幸福报。有一天下午,杨杏园在会馆里没有出门,黄别山特地走到他院子里去,找他说话。只见杨杏园躺在一张睡椅上,歪着头向里,左腿架在右腿上,只是摇曳不定,好像在那里推敲什么章句似的。看看他书桌上,墨盒盖掀开在一旁,一枝墨汁犹润的笔,架在墨盒上。桌面前铺着一张贡川纸,上面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
黄别山不声不响,走到桌子边偷眼一看,原来是几首无题诗,那诗写道:
碧海精禽事有无,扬州尘梦总模糊,
画屏幻影疑蝴蝶,隔座春风感鹧鸪。
小鸟依人方解恨,梨花带雨不禁扶,
销魂最是微醺夜,偷看春棠睡后图。
江南豆子太相思,杜牧年来尚有诗。
如我本难消艳福,古人却不少情痴!
高烧红烛吟桃叶,细格朱栏写竹枝。
捣麝留尘余热在,佳期优阻目成时。
退递家山不可提,云笺十版写无题。
垂帘问字留香去,剪烛谈心掩袖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