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刚才电话里说的话,是真的吗?&rdo;黄梦轩道:&ldo;是真的。&rdo;笑红道:&ldo;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儿事闹得人人都知道,真是犯不着。&rdo;黄梦轩道:
&ldo;你以为我出京,是为着报上的事吗?&rdo;便把自己不愿演戏,早打算回南的话,告诉了笑红。不过把娶亲的这一层,却隐瞒不提。笑红偷眼一看,见自己的那只钻石戒指,还戴在黄梦轩手上,不免眼珠一转。黄梦轩会意,便把手上那只钻石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携着笑红的手,替她戴上。说道:&ldo;谢谢你。&rdo;笑红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ldo;我不是来要戒指的,你不要猜错了我的意思。&rdo;黄梦轩道:&ldo;我本来是借来戴几天的,自然还你,这客气什么呢?还有我前天在台上穿的那件织锦缎子旗袍,你说很好看,我就送给你。回头我叫我的用人,送到阿金的小房子里去,留给你作一个纪念罢。&rdo;笑红本来是个ji女,送往迎来,原不算回事,就是人家送东西给她,也不放在心里,不料今日听了黄梦轩这几句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因为在座还有个杨杏园,不好意思掉泪,便拿出手绢子去擦眼睛,回过头来,装着看壁上的挂钟。杨杏园背着笑红将叉子轻轻地敲着菜盘,望着黄梦轩对笑红后影一努嘴。黄梦轩脸一红,也微微地笑了。杨杏园道:&ldo;老七,那钟有几点了,你看这久,还没有看出来吗?&rdo;笑红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黄梦轩便拿话来敷衍过去,故意问笑红道:&ldo;阿金的小房子门牌多少号?我忘了,回头不要把衣服送错了。&rdo;笑红道:&ldo;你当真将那一件旗袍送我吗?&rdo;黄梦轩道:&ldo;你这话奇了,难道我还是口上的人情吗?&rdo;笑红道:&ldo;你是个出门的人,我没有送东西给你,你先送东西给我,这如何使得呢?我明日送你两盒点心罢。&rdo;黄梦轩道:&ldo;这倒使得。&rdo;
笑红手里拿着一个蜜柑,将皮剥去,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递给黄梦轩。嘴里一边说道:&ldo;过了这一节,我也打算到南边去,三四个月后,也许我们又在一处吃大菜了。&rdo;杨杏园看他二人情致缠绵,自己何必在这里坐,阻止他两人的情话。匆匆地喝了咖啡,就起身先走,约了明天十点钟,到车站送行。黄梦轩道:&ldo;何必不多坐一会儿?&rdo;杨杏园指着笑红道:&ldo;这句话,我替你转送她罢。&rdo;便笑着走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为有点事,到十点半钟才到西车站。一进门,便看见阿金从里面出来。便笑着和她点了个头,问黄梦轩在哪里?阿金道:&ldo;他在那二等车上,第一个房间就是。&rdo;杨杏园听了,一直便走到这节车来。只见黄梦轩和三个穿军服的人,坐在那里谈天。坐椅下面,蒲包柳条篮子麻布袋,简直塞满了。椅子犄角上,一叠放了三顶军帽,三把指挥刀,几瓶酒,几个油纸包。靠窗子边,又堆着两卷行李,一捆大葱。这边椅子上,又是茶壶茶杯之类。椅子上面的横格,更不必说,完全是东西。这个小房间,再加上四个人,可说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黄梦轩坐在那里,也是局促得很。他看见杨杏园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ldo;车快要开了,你还来什么?&rdo;杨杏园道:&ldo;这一别,又不知哪一年相会。平常见面,觉得不算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能多见一回面,也就痛快多了。&rdo;说话时,黄梦轩要让杨杏园坐下,这小房间里,也没有地方,两个人便站在房门外夹道里说话。杨杏园道:&ldo;你何必有钱无处花,来坐二等车?你要坐三等茶房车,比这舒服多了。&rdo;黄梦轩道:&ldo;我是人家送我的一张半票,就花了三等的钱,想坐二等车舒服了。&rdo;说到这里,低着声音说道:&ldo;谁知一上车,满坑满谷都是八太爷,费了许多事,才找到这一点儿地方。&rdo;杨杏园道:&ldo;这条路特别快车不卖半票,也没有免票,人没有这样拥挤。你要有二等的钱,留得去坐特别快车的三等座,实在比这舒服。这些太爷,你莫瞧他不花钱坐车,三等还不愿去呢。所以寻常快车,二等总比三等挤些。&rdo;黄梦轩道:
&ldo;亏已吃了,说它做甚。我正有件事为难,你来得正好。&rdo;又低声说道:&ldo;刚才阿金到这里来,送我几盒点心,说是车站上耳目众多,笑红不便来,下半年会罢。点心里有一个小盒子,她又交给我手里说:&lso;这里面不是点心,是送给你用的。&rso;我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珠花。我又不演戏了,要这个做什么?就是演戏,也犯不着用真的。无缘无故,我怎样能受她这个重礼?我当时不肯受。阿金说:&lso;这也是人家送她的,她转送你,又不是特意买来的,又何必不要?留了作纪念罢。&rso;她说的是苏州话,却幸房间里这几位八太爷不懂。我生怕老和她让,惹得人家识破了,很不像样,只得收下了,打算到了汉口,保险寄还她。现在你来了,就拜托你,送还她罢。&rdo;说着,在房间里拿了个红色的花匣子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道:&ldo;她既诚心送你,就收了罢。教我送还她,连我就替你辜负了人家的美意。&rdo;黄梦轩道:
&ldo;你不知道,她送我的东西,别有用意。我现在正是回家完婚,你想我能要她的吗?&rdo;
杨杏园笑道:&ldo;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rdo;黄梦轩笑道:&ldo;我虽不是个女人,借用这两句诗,却也切得很!你从前不是常念着:&lso;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吗?&rso;我觉得我现在的环境,真可以把这两句诗来代表。男儿五尺之躯,不能在社会上做一点事业,只落得粉墨登场,见弃于家庭,不齿于朋友,真是该死。
笑红她是个什么人,多少阔人要讨她,她都不愿意,偏偏对我很好,我怎样不感激她?&rdo;说着伤感得很。杨杏园想道:&ldo;这人到如今,还是执迷不悟,真是呆子。&rdo;
本来要说他几句,觉得人家已经要走了,何必扫他的兴。便笑着说道:&ldo;她不是说,不久要到汉口去吗?有情成眷属,你们的机会在后呢。哈哈!&rdo;黄梦轩见杨杏园笑起来,便止住他道:&ldo;低声些,不要再说这个了,这是什么地方?&rdo;杨杏园道:
&ldo;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想不出来。&rdo;黄梦轩笑道:&ldo;我也是这样。&rdo;说完了,两个人反而没有话说,便靠着窗子,望站上来往的人。只听到一阵铃响,火车要开了。杨杏园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车,靠近车子站着。黄梦轩道:&ldo;你回去罢。&rdo;杨杏园道:&ldo;我索性等车子开了再走罢。&rdo;一句话未完,汽笛呜呜的响了,火车的轮子,便已慢慢的往西转。一会儿,黄梦轩已离杨杏园几支远,杨杏园取下帽子,对黄梦轩招展,喊着道:&ldo;到了汉口,你就写信来。&rdo;黄梦轩也喊道:&ldo;刚才的话,拜托,拜托!&rdo;第三句话,杨杏园就听不见了。
回转身来,正想要走,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回过头来看时,却是会馆里的徐二先生。杨杏园对他这种举动,很不高兴,徐二先生却毫不为意。笑着问道:&ldo;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送谁的行?&rdo;杨杏园道:&ldo;是送一个旧日同学。&rdo;徐二先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