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那我不客气了。&rdo;
赵慧芝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赵慧芝回办公室去打了一次电话,回来时,走廊里只有刘思毅一个人了。
赵慧芝看了一眼手表,以庆幸般的口吻说:&ldo;才过去七分钟,我可不想给你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rdo;
刘思毅问:&ldo;你会给我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呢?&rdo;
赵慧芝说:&ldo;你每次开常委会都提前坐在会议室,我们当副手的如果还迟到的话,那能给你留下好印象吗?&rdo;
刘思毅说:&ldo;我怎么会那么鸡毛蒜皮呢!都是整天开会的人,谁还没迟到过几次呢?&rdo;‐‐他示意赵慧芝跟他从会议室的门旁走开几步,又对她说:&ldo;哎,慧芝同志,你谈的那个茶叶问题,我完全赞同。关于我们常委们应该带头的意义,我觉得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今天上午议的内容多,茶叶问题就放在最后来议吧。到时候,我第一个表态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计,别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法的。&rdo;
赵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说:&ldo;行啊,怎么不行?你刚才说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个鸡毛蒜皮的人,你这么郑重其事的,不是也等于把我看成了一个鸡毛蒜皮的人吗?&rdo;
刘思毅刚欲辩解,赵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表,扯他一下快言快语地说:&ldo;得啦得啦,别解释了。你有什么可解释的呀?到点了,你这个主持会议的人让大家等着可不好!……&rdo;
&ldo;是啊是啊……&rdo;
刘思毅向会议室大步走时,赵慧芝在他后肩上轻轻擂了一拳。在他们那么高职务的官员之间,其举动是很少见的。
这两位&ldo;公仆&rdo;早在十年前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一届中央党校高级班的学员。刘思毅是南方某省的省委宣传部长,赵慧芝是这一个北方省份的组织部副部长。当年他是她的班长。
两个星期前那一次常委会开到十二点半才结束。最后作总结性发言的,自是非刘思毅莫属。刘思毅望着大家,对诸项内容都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他觉得似乎还遗漏了什么内容没有谈到,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将目光停留在赵慧芝脸上。那是一种习惯,不为其他常委所知。十年前在中央党校他是高级学员班班长,动辄需要作总结性发言。那一届高级学员中有六位女性,而男学员们对赵慧芝的看法最为良好。刘思毅也是。他不但是学员中入党最早、职务最高的人,还是年龄最大的人。其实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但他这一位班长却极愿以老大哥自居。每次班里开讨论会,刘思毅总是让赵慧芝坐在自己身旁。是要求,也是请求。赵慧芝记性之好,在学员中是公认的。刘思毅作总结性发言时,一旦觉得有所遗漏,或者一时叫不出哪一位学员的名字,只消扭头看一眼赵慧芝,她就会及时地悄悄提示他一句。后来学员们就调侃他,说他这一位班长是不称职的&ldo;司仪&rdo;,说赵慧芝是绝对称职的&ldo;司仪助理&rdo;。刘思毅对大家的调侃备觉愉快,甚至备感欣慰。他这人明白某些官场之人有时候不明白乃至一辈子都不曾明白的道理。那样的一些道理连智商正常的贩夫走卒都普遍明白,而某些官场之人却干脆拒绝明白。比如刘思毅早就懂得‐‐谁如果连一句别人对自己的调侃都听不到了,意味着这一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魅力或亲和力可言了,人气太差了,呈现危机了。而所谓人气之对于这一个人,已仅仅是一种自己一厢情愿地臆想出来的,仅仅围着自己缭绕的,被从现实生活的大气象上剪断下来的一缕什么气罢了。到了这般田地,如果这个人还多少有一点点聪明劲儿,那么他仍有救。惟一的方法是,尽量寻找机会自己调侃自己。如果他的自我调侃并不引起反感,渐渐成为容易被别人愉快接受的现象,那么他在人气方面就得救了。反之,还是个没救。刘思毅这个人早就明白这种道理,证明他这个人的智商是很正常的,起码是不低于贩夫走卒的。与某些一辈子都不曾明白过这种简单的道理的官员相比,简直可以认为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了。当年那一届学员班中的另五位女学员,曾集体到他的宿舍里与他辩论过。她们批判他自认为高明的道理是歪理;而他反驳道,不包括歪理成分在内的真理是不完全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都是由正理和歪理相辅相成的,歪理是真理的必然组成部分。不能解析歪理之智慧的人,也不能智慧地领悟真理。她们又批判他的所谓道理没有普遍性,而他反驳道,等有普遍性的时候,不就是正理了么?她们五个人都辩不过他一个人,她们中的一个就急了,脱口质问出一句话‐‐&ldo;那你这位省委宣传部部长,敢把你这一种关于真理的思想写成文章发表在你自己主管的省委机关报上吗?&rdo;刘思毅眯起眼注视了那位女学员片刻,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ldo;现在我们连为党宣传正理都还宣传得不够好,怎么可以在党的机关报上率先贩卖歪理呢?可是如果我们还不从现在起善于深入地研究歪理,解析歪理,我们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把正理宣传好呢?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提高我们正确认识和领悟真理的水平呢?&rdo;五位女学员听得张口结舌,个个眨眼,似乎有所明白,又似乎越发地糊涂了。他却接着慢条斯理地说:&ldo;什么叫真理?我们中国人把真理一词滥用了啊?!真理一词原本是宗教词典中的一个词,非是政治词典中的一个词,更非是人文词典中的一个词嘛。真理一词,在宗教教义中的意思那就是‐‐别问为什么,只管相信就是。不但要相信,还要虔诚地相信。而政治的要义却是,凡事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地解释清楚为什么一定这样而不那样。因为政治不可能最终成为一种宗教,不可能根本不许人问为什么;越不许问,人越要在头脑中想。而人文二字的要义却是,既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致力于研究不肯相信的人们何以不肯相信并提倡尊重他们不肯相信的权力。从这一点上来说,政治和人文是反真理的,是主张合理的。包而括之,是谓之合。窃以为,我们这样一些从政的人,以后要少谈一点真理,多思考思考什么叫合理?……&rdo;
刘思毅平时并不喜欢与人辩论,也不喜欢侃侃而谈。他主持班上的会议或讨论,那是由于他身为班长,没法儿推的。作为主持人,他养成了喜欢注意倾听的习惯,而且乐此不疲。即使在别人听来索然无味的发言,他也会听得极有耐心。他做总结性发言时,话也不多,从未长篇大论过。也许是因为五位女学员打上门来,分明有通力围剿的架势,才迫使他动了一次真格的。
那五位女学员,也都非等闲女辈。两位中等城市的副市长、一位省教育厅的副厅长、一位省会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还有一位是省委统战部的副部长。她们其实并不是专门找他进行辩论的,人家是请他这位班长去看电影的。她们都听说他将许多书带到了党校,也是打算各自向他借几本书看的,不成想他一动真格的,就都听了他一大番谆谆教导。和五位女学员走在去往电影院的路上,刘思毅问赵慧芝怎么没和他们一道来。她们说赵慧芝在宿舍里整理笔记。那天上午,某名校的一位经济学教授,来给大家讲了一堂宏观经济与微观经济的关系。刘思毅说,听听也就罢了,那不值得记什么,更不值得记了还认真整理。因为只讲了些皮毛的常识概念,没讲出什么个人观点。她们都同意他对那一堂课的评价,还都一致称赞她们亲爱的赵慧芝同学勤奋的学习精神,个个由衷地表示以后要以她为榜样。其实,即使她们并不一致称赞,对于赵慧芝勤奋的学习精神,包括刘思毅在内的所有男学员,也是早已看在眼里了的。不论听报告还是听课,主讲者一开口,她便埋下头去起笔记录。主讲者的话不停止,她的头往往不会抬起来。哪怕主讲者讲得口吐莲花,妙语如珠,她的头也不会在掌声和笑声中抬起。仍记。仿佛掌声也罢,笑声也罢,阵阵质疑的议论也罢,都不入耳。仿佛她不是一位高级班的学员,更像是一名现场速记员,一名试用期的现场速记员。倘若记得不够快不够全,可能随时会被辞退似的。事实上她年轻时的确很下工夫地学过速记,还获过一次市里举办的速记比赛的二等奖。曾有学员问她:&ldo;凡是精彩的报告重要的讲课内容,过后都会发文字材料的,你干吗非记不可呢?&rdo;她一笑,说那不一样,究竟怎么不一样,没再说。她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你不一问再问,她绝不会问一答十。也曾有学员问她:&ldo;我们笑我们鼓掌,你没听到啊?&rdo;‐‐她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人家,简短地回答:&ldo;听到了呀。&rdo;就回答四个字。仿佛奇怪于人家为什么问她那样的话。人家又问:&ldo;那你怎么连头都不抬一下呢?&rdo;她却说:&ldo;我不是在记录嘛!&rdo;结果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她给人这么一种深刻的印象‐‐仿佛一进入中央党校,就变成了一块水中炭,或海绵,方方面面的知识都相当贪婪地吸收。即使每一个泡隙都吸收满了,也还是宁愿泡在知识的水池里。她是学员中轻易不会迈出党校大门的一个。不像刘思毅,该请假就请假,想溜出党校去会晤什么朋友,哪怕不准假,最终也还是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将出去。而如果听那种满嘴空话套话的报告听得心烦意乱,刘思毅每每起身便走,还发牢骚:&ldo;我当省委宣传部长的人,自己已不知说过多少空话套话了,说够了。再听别人说,够上加够,只有不听。&rdo;当然,他也明智得很,区分作报告的或讲课的是什么人。倘是要人,那他是不敢开溜的。非但不敢,还像赵慧芝一样,时不时地煞有介事地记上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