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惜却不是一语成箴,这句话里,一半是愿望,另一半,大概是安慰吧。
【上部完】
41四十一
好几年没回故乡,小山村还是那副偏僻落后的样子,只是人越来越少了,这里的水土不够好,种地不挣钱,年龄大的守在老房子里耗着,年轻的就都跑出去打工,有了点钱就都把老人接出去了。时间一长,村子里越来越没人气儿,小客车也从每天一次变成了隔日发一次。
村头的土路年久失修,有一个挺大的坑,也没人管,原先这里是有棵老桦树的,不知长了多少年,又高又粗,前几年下暴雨,打雷给劈中了,死的干干脆脆。就像离开小山村的人,走得彻彻底底。
老桦树还在的时候,每年一到了夏天,村里的老人爱坐在这里乘个凉,唠叨家常,要是有人进了村,就会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会儿。现在没了阴凉地儿,人也少了,就剩个土坑孤零零地在这儿,边上有两个固执的老头子搬了两个石墩坐着。
小山村已经很久没迎来过客人了,老人眯起浑浊的眼,日头在正午,强烈的光线照着土黄的小道,叫人有点睁不开眼,他打量着越走越近的这个身影,这是谁啊?老人费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褪色的回忆,年轻男人,眉眼干干净净,走路稳稳当当,鼻子上还驾了一副细边的金属眼镜,啧,这是个有出息的人。
又近了些……哦!老人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当年考上大学那个!哎呀……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算一算,一年,两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老人一下子沉浸在了对时光的感慨中。他一缓过神来,人已经到了跟前,老人张开瘪着的皱巴巴的嘴唇,还没说话,年轻男人先打了个招呼:&ldo;七大爷。&rdo;
老人露出缺了牙齿的笑容:&ldo;平安回来了。&rdo;
梁平安左手提了一个包,他比了一下手指:&ldo;回来给我爸下葬。&rdo;
老人没有吃惊,慢吞吞地点了点头:&ldo;梁老三啊,也算值了,享了几年福。&rdo;
梁平安似乎苦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盒往村里走了。哪里有什么福,他父亲生命最后的时光陷在风湿诱发的心脏瓣膜炎的锥心之痛中,浑身水肿,睁着眼躺在病床上没法动弹,每天靠止痛药续命。三年前刚到城里时不习惯,真要说过上的好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时间不多,梁平安把骨灰盒安置在祖坟那里,说是祖坟,也不过是几个埋了村子里老人的土包,边上散落着几棵稀稀疏疏的大树,这些年打理的人越来越少,坟包倒是多了几个,野糙也一丛丛的长得茂密。日头西斜,糙和土的气味飘在白日与夜晚交汇的风中,树上的乌鸦呱呱叫了几声,这场景很凄凉,梁平安本已经渡过了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他这些年也见了不少生死,但落在自己亲人身上,还是无法从悲痛和伤感里轻松地抽身而出。他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趁着天还没黑,回了以前的家。
家里的东西早就没什么了,当年把他爸妈接走以后,这儿就没人住了,柜子里的被子常年不见阳光,捂出了一股陈旧腐朽的木头味儿,好在现在天气炎热,不盖被也没什么,他凑合着把被子铺在炕上,刚给家里通完电话,还没躺下,手机就响了起来,这回是班上的,梁平安接起来,嗯了一声静静听着,半晌,用手指掐了掐眉心:&ldo;我明天就回去。……最早下午三点吧。&rdo;他又叮嘱了几句,才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窗外的月亮露出半张脸,白色的光辉洒满了宁静的村庄。
&ldo;梁医师你可回来了,你走这一周科里忙的都不行了,快,快,病人家属昨儿还找你……&rdo;神经外科的护士长崔秀珍手里拿着仪器,脚步不停,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一句话没说完,人影儿已经不见了。
梁平安习以为常,他以前在nicu待的那两年,对这种工作强度极大的高压环境已经十分适应,大前年年末神外科的两个老医师退休,人手奇缺,主任就把他调了进来。梁平安做了几年主治医师,没出过什么事,科主任越来越器重他,大手术也让他跟着做了不少。
梁平安请了一周假处理他父亲的后事,一回来就脚不沾地地忙了一上午,中午好不容易歇了一会儿,在办公室里趴着睡了个午觉,又打起精神,下午还有个小手术需要他独立操作。
刚趴下没几分钟,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一个中年妇女探进头来,梁平安一看清她的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女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身上的衣服印染着几朵模模糊糊色彩鲜艳的大花,看起来十分劣质。女人揣着手,不停地打量着梁平安,一边拿出一个信封:&ldo;大夫,您看,我家那口子就指着您了,下午那手术您多费心,多费心。&rdo;
梁平安看了看她,没接。
女人一下子红了脸:&ldo;大夫,大夫您别嫌少,我,我家,我家没什么能耐……&rdo;
这个场面梁平安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习以为常再到如今的麻木,需要的时间并不用多久。梁平安善意地笑了笑:&ldo;你回去吧,把钱也收好,术后康复时有的花。手术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尽力的。&rdo;
女人有点犹疑,站在原地顿了半天,又试探地说了两句,看梁平安态度坚决,她一下子乐开了眼,连声道谢:&ldo;大夫您真是个大好人!我先谢谢您!&rdo;
梁平安摇摇头,不再说话。现在哪个医生不收礼呢?能收钱算是能耐,不收钱倒是假清高,不过是自己心里还有一份道德底线罢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来换班的护士医生个个儿愁眉苦脸,反观换了衣服下班的人则喜笑颜开大舒一口气,每天这个时候都像是节日的交替。梁平安换好衣服锁了门就往外走,碰上两个科里的实习护士,闲聊着一起往大门走。
这两个护士都是刚毕业的,还没太熟悉科里的作业,几天功夫就累得灰头土脸,没有了来时的光鲜和雀跃。
其中一个女孩抱怨着:&ldo;梁医师,神外简直不把咱们当人使!我一上午就帮护士长抽了两次脑积液!给两个病人擦身,剪指甲,洗头,刮胡子……还得给一个患者备皮!&rdo;
另一个短发女孩看起来比较乐观,安慰她:&ldo;那不是因为咱们科好吗,病人多,肯定累啊。&rdo;她转头像梁平安寻求肯定:&ldo;是不是,梁医师?&rdo;
梁平安笑了笑,&ldo;我在nicu那两年夜里手机都不敢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急诊。你们进了nicu就不觉得现在苦了。&rdo;
两个女孩羡慕地看着他:&ldo;梁医师真厉害,科里都说你再过几年就是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了。&rdo;
&ldo;就是,梁医师才三十出头,人又好……科里都说你是新好男人&rdo;
两个女孩七嘴八舌的,一派稚气,到底还是年轻人,脸蛋都红扑扑的透着活力。
梁平安划了一下公交卡,下车去超市买了两塑料袋的菜,挑了半袋鸡翅,虽然这东西不太健康,但文文喜欢吃。想到文文吃饭时那个香甜劲儿,小嘴一砸吧,就把饭粒儿全卷进舌头里,梁平安忍不住露出点宠溺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