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科长对阿今印象一直良好。他觉得阿今这个小伙子知理达情,有知识,办事稳当不冒失,人做得安分规矩,工作能干又肯干。他已经打算一有机会就把他正式调上来。另外,像阿今这样的老实人,科长认为不能见软欺,相反他经常有意无意袒护他一点儿。这些当然是阿今不知道的。有时即便有点看出来,却往往怀疑科长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事体因此就显得越发复杂可疑可怕了。
讲一件具体的事。科长爱吃茶,每日上班,总是先泡好一杯茶水。他不吃烟。茶水却吃得多又考究。他欢喜吃绿茶。不欢喜花茶。他讲花茶热性,伤人。阿今家在杭州附近,跟产龙井茶的虎跑山更近。有一回,他回家给科长带回来两斤上好的龙井茶。科长收落了,却硬要付钱。阿今推辞不肯要,说茶叶是自家做的,只是请科长尝尝鲜,不要钱的。说着把钱丢了,夺路而逃。过后,科长却把钱装进信封,塞在阿今门内,信封上写着:我瞎估计了一个价格,少了你倒霉,多了存着明年买。阿今发现,科长给的价钱要比实际价钱高出三块左右。这回,阿今担心煞,他寻思,科长会不会因此看轻自个,以为他是个庸俗势利的讨好坯什么的?
十面埋伏(5)
还有一回,阿今午睡过了头,上班迟到半个钟头。那时他新到机关,心想科长这下准会责怪自个几句。惴惴不安进去,科长明知道是他进来了,却连头都没抬,好像他刚才是蹲厕所方便回来似的。本来,这很正常,科长一般不轻易责难人,平时光往往对底下人显得宽容、随便、客气。所谓令人敬畏,敬的一方面某种程度上讲就是通过这些友好的态度和脾气促的。可阿今却不这么想。他心虚多疑了。他觉得科长已经是气愤得不屑理睬自个,是对自个更为严厉的指责。
每每遇上这类情况,阿今总是顾虑重重,担心科长这个,害怕科长那个。总之,只要科长稍有异样,阿今总是有想法,而且从来都欢喜往坏处着想,结果是越想越怕,临事越不知所措。有时光,阿今也觉得自个犯不着这样,科长也不至于那么可怕。但更多的时光,他觉得自个应该怕着科长,即使所有害怕都是冤枉白怕的,也不能冒失不怕。因为他想到科长太有权力&ldo;安排&rdo;他未知的命运了。
因为怕,阿今所以不敢当科长面响着声音的说话;不敢对他提意见(更不要说生气发火);不敢自作主张做什么,或者决定什么;不敢讲真话暴露思想,显露真情;甚至不敢在餐桌上大嘴巴的吃菜;更不敢对他爱人或孩子稍有轻视、怠慢之举动。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结果使阿今在科长面前变得过分的机智敏感,恭恭敬敬,没有性格,没有主意,整天言听计从,唯命是从,简直像个机器人。
可怜的阿今哦,深深地怕着科长哦。
说阿今可怜,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其实,科长也怕着他‐‐阿今,可他却浑然不知呢。不知等于是无用,等于是丢失了。好不容易有一点价值,结果又丢失了,可惜啊,可怜啊。 荒唐!科长怎么怕阿今,一个可怜的无名小卒?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事实,也许只科长自己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科长年轻时也写写抄抄的,为看见个自己的铅字折腾过几年,只是不知是才气不足,或是功夫不到,还是关系不通,反正结果没成事。相比之下,阿今这方面的运气要好得多,吭哧吭哧写出去的东西,虽不能百投百中,但经常有&ldo;中&rdo;的机会,新闻报道,通讯纪实,小杂文,小品文,时不时&ldo;露一脸&rdo;。日积月累,时光一长,剪贴本越来越厚,名字便为人熟悉。当初他来机关依靠的就是这一招。
到机关后,站得高看得远,名正言顺时间多,因此,阿今投稿量和中稿率又有显眼提高。科长见此真是羡慕煞,早年未遂的心愿像是苏醒过来似的跃跃欲试。有一回,科长写了个报道,讲的是他们政委如何为基层排忧解难的稿子,拿给阿今看,说是不行就算给他供个素材。阿今当场一目一行地看过后,连讲行行行。但心里想,这怎么行呢?稿子太差,差得不上路,要想发表,只有&ldo;斧正&rdo;。于是,亲自动手,&ldo;妙手回春&rdo;了一个晚上,总算有了个样子。第二天一早,又亲自送到报社,为保证采用,送到的同时又给相关编辑送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军区报纸当要闻在头版上隆重刊登了,科长的大名尊姓跃然其上,前无阿今之名,后无阿今之姓,纯粹系科长之&ldo;独著&rdo;。
这是科长第一回看见自个名字赫然上报,简直有些乐不可支,有些忘乎所以,捧着报纸先是给政委看,受了大表扬;回家又给爱人看,孩子看,又受了大表扬;还寄给好多朋友看,完全失去了平时&ldo;含而不露&rdo;的作风,表现出了常人都有的那种首次见稿的喜悦。对稿子是经过怎样秘密的过程发表出来、发出来的有多少文字属于他自个,等等细节实情却是只字不提。对阿今不签名也没表示异议,好像阿今帮他改稿送稿什么的都是应该的。不但是应该的,还是他亲自授意的。
想想看,当初他对&ldo;茶叶&rdo;的态度是那么清正廉洁,如今对&ldo;稿子&rdo;却是如此睁眼闭眼,判若两人。为此,阿今既感到糊涂,又若有所悟。他似乎由此看透自个应该怎样讨好科长。从那以后,阿今索性投其所好,时不时为科长发点稿子,有时是缩写他搞的材料,有时是凭他提供的素材,有时是他的讲话,有时干脆就是自个独立采写,只是签他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