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和紫藤已经走到天井里,屋内的人还听得见蕙娘恨恨地说:&ldo;今天晚上谁也不许给她饭吃。&rdo;
三姑娘见屋里剩下的是令秧和连翘,便也不再哭,兀自将腿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膝盖上,就像是一个瓷娃娃的脑袋从一团衣裳后面露出来。令秧蹲下来,犹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见她不闪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净了泪痕。&ldo;你别怪你娘。&rdo;令秧认真地看着她的大眼睛,&ldo;你娘那么辛苦,你整天这么哭,她其实是心疼才恼火的。&rdo;
三姑娘困惑地看着令秧:&ldo;夫人,你是说‐‐溦姐儿夜里哭闹的时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rdo;连翘在她们身后,&ldo;扑哧&rdo;笑出了声。
&ldo;那怎么能是一码事儿呢。&rdo;令秧脸红了一下,&ldo;溦姐儿还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啊。你都要开始缠足,紧跟着,就是许人家;再然后,就是备嫁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话就出阁了。&rdo;
&ldo;我疼。下地走路的时候,只要踩下去,我能听见脚上的骨头响,我害怕。&rdo;
&ldo;我绝不诓你,不会疼一辈子的,熬过了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来,裙子底下像有两朵花儿,轻轻盈盈的,旁人远远地看见三姑娘走过来了,像是踩着水波纹漂来的,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缠,等过些年个子再长高些,这么标致的一张小脸儿,裙子底下却踩着两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rdo;
&ldo;会像花儿一样?&rdo;三姑娘歪着脑袋,&ldo;可是前几日,那个有龅牙的蔡婆子说,过些日子她们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带子里缠在我脚上,我一边走路,就得一边流血。她说流血的时候还在笑,牙都是黄的,我就想着,我先让她流点血算了。&rdo;
&ldo;那些婆子的话如何信得?她们嘴里哪儿吐得出象牙?&rdo;令秧抓着三姑娘的双臂,&ldo;来,站起来。&rdo;两个人的腿都有些发麻,各自颤颤巍巍还偏偏相互扶着,险些就要脸对脸地栽倒下去,连翘即刻从旁边扶了一把。
&ldo;你来看这个。&rdo;令秧小心翼翼地将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着守孝,绣花鞋的颜色也自然不宜鲜艳,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云头,同时勒着雪青色的边,鞋面上隐隐用银丝线绣出来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艺,&ldo;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缠到&lso;裹弯&rso;的时候,我绣双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颜色和花样。&rdo;
&ldo;两双,行不行?&rdo;三姑娘此时只要一站起来,双脚上传过来的痛就像绳索一样企图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fèng里吸着气,晃悠悠地伸出两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ldo;三双,一言为定。&rdo;
这时候连翘清了清嗓子道:&ldo;夫人,川少奶奶来了。&rdo;
川少奶奶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令秧才看清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她将手里一个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谨地行了个礼:&ldo;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没有?&rdo;
令秧凝视着这个面若桃李却总是没有笑容的&ldo;儿媳妇&rdo;,一恍神,一句&ldo;你来做什么&rdo;差点脱口而出‐‐她心里暗笑自己不成体统,嘴上说:&ldo;好些,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就能四处走动了。我也有日子没看见哥儿,他身子可好?&rdo;
&ldo;他最近整日忙着读书,谢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带了一包袱的书给他,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看着倒是入迷,又带了书信给回去,说要邀谢先生来咱们家住几日聊学问呢。&rdo;其实川少奶奶知道,那几卷哥儿看得如痴如醉的书,不过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苏小小月夜钱塘梦》之类的元杂剧,川少奶奶是识字的,只不过她没让任何人知道这点,包括她的夫君。
&ldo;这么说,谢先生又要来咱们家了。真是缘分,谢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儿的先生。&rdo;令秧其实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的神色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宁人的耳朵里,总是显得土气。下人们都常在厨房里偷偷地学舌笑她‐‐自然,哥儿讨厌川少奶奶,否则这些下人们也不敢如此猖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实在受不了大人之间无聊的对白,走路的样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佩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着脸。
川少奶奶整个人顿时融化了一样,嘴角还没扬起,眼神就笑了:&ldo;嫂子给你带了马蹄糕来,刚刚出锅的。&rdo;
&ldo;我娘不让我吃。&rdo;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脸也埋了进去。
川少奶奶不声不响地,驾轻就熟地把小女孩搂在怀里,甚至轻轻阖上了眼睛。这是令秧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二人变得这么亲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怎么说也还有云巧;如今,川少奶奶却只有个三姑娘。
当天晚上,蕙娘命人将三姑娘阁楼上的闺房挂了锁,还将一楼通上去的楼梯门也关了锁上,又将老夫人房中的婆子抽调了两个来,命她们好生看着,不准任何人送吃的上去。众人见蕙姨娘是真动了气,也只能遵命。令秧想要过去劝解,却被连翘拦住了。连翘柔声道:&ldo;夫人是心疼三姑娘没错,可是满院子的人看着,难保有人觉得夫人是在借着管教三姑娘这个由头,想杀杀蕙姨娘的威风,那多没意思呢。&rdo;令秧瞪大了眼睛:&ldo;你发烧了不成,好端端地说起哪家的胡话来了?&rdo;连翘微笑:&ldo;夫人别嫌我多嘴,那起好事的人哪个不是无风都要掀起浪的。按理说,眼下府里主母本来就是夫人,老爷房里的儿女无论嫡庶,怎么管教都是夫人说了算的。可偏偏三姑娘是蕙姨娘亲生的,夫人现在过去说话,旁人自然要看蕙姨娘的好戏,蕙姨娘若是不听,他们觉得夫人在府里只是个摆设;蕙姨娘若是这次看了夫人的面子,那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说了‐‐蕙姨娘管着家已经这么多年,什么事情宽了什么事情严了,难免有人记恨。他们会想着老爷去了一年多,夫人终究要动手牵制住蕙姨娘,到时候万一有人跑来在夫人面前邀功,告状……夫人可就不得安生了,还会坏了跟蕙姨娘的情分,夫人说是不是呢?&rdo;
令秧愣了半晌,直到她确信已经弄懂了连翘的意思。她看着连翘,像是吃东西被噎着了一样,拍拍胸口:&ldo;连翘,你最知道,我心里哪儿装得下这么多?&rdo;连翘浇着多宝格上的一瓶杜鹃,没有回头:&ldo;夫人若真是心里装得下这么多的人,连翘就该把嘴巴用蜡封上,一句不会多讲。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不在这儿,但是该提防的总得提防些。夫人跟蕙姨娘如此亲厚,原本再难得也没有了……&rdo;她住了口,突然笑笑,&ldo;已经太聒噪了,夫人莫要怪罪。不过夫人放心,蕙姨娘最是舍不得三姑娘了‐‐嘴上说着宁愿三姑娘饿死了省心,川少奶奶送去的那几盒马蹄糕,她可没让人收走。紫藤背地里告诉我了,有那些马蹄糕,三姑娘撑个一两天,不会有什么闪失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