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就是因为我们没脸,你才只中了&lso;探花&rso;;若我们的面子再大些,花魁就是你的。&rdo;
&ldo;当初那班人,有的死了,有的不在徽州了,我原先以为,不管怎么说你还在这儿‐‐可没想到,要告辞的是我。&rdo;清玥看着他的眼睛,&ldo;我还记得,你当年带来一位京城来的朋友,会写戏的……&rdo;
&ldo;哦,你说汤先生。&rdo;谢舜珲笑道,&ldo;他已经离开京城,辞官回乡了,总之,过得也不甚得意。&rdo;
&ldo;你哪里交得到得意的朋友。&rdo;清玥打趣他,&ldo;可是汤先生新写的一出戏我倒是看过了,真的极美,《牡丹亭还魂记》‐‐你可看过不曾?里面有句唱词,不知为何,听到之后我就想起你。&rdo;
&ldo;哪句?&rdo;
&ldo;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do;
他们都笑了起来。窗外,月色如水。
这些天,连翘一直活在坐卧难安的恐惧里。这恐惧难以言表,也无从启齿,但却像个活物那样,总在她刚刚觉得轻松愉快的时候,不怀好意地跳出来。这让她想起那一年,她突然发现自己红cháo未至‐‐可当时毕竟年轻,总觉得大不了一死,如今却又不同了,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就连&ldo;死&rdo;,对她这样一个母亲来说,都是奢侈。
可是她依然必须跨进唐家宅院的门槛,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丸药交给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最后,再像以往那样,由小如领着,走进令秧的房门。令秧的声音乍一听没什么怒气,只是背对着她,不动声色道:&ldo;把门关好。&rdo;即使往日,连翘还是丫鬟的时候,也不曾听令秧用这样的方式同她讲话。
&ldo;我且问你。&rdo;令秧缓缓转过了身,脸上还充盈着少女一般的笑意,&ldo;那些闲言碎语,你可曾听过?&rdo;
&ldo;我。&rdo;连翘心一横,静静地说,&ldo;我不懂夫人的意思,还请夫人明示。&rdo;
她自然是在撒谎。第一次听到那些可怕的闲话,应该是在大约十天之前,那便是连翘噩梦的开始:她跟着她的夫君去药铺看药材,由于相熟,药铺老板每次都领着罗大夫到后面库房去看些不轻易示人的好货色。她就被药铺老板娘殷勤地让到屋里吃茶,聊聊孩子。她们说起一家人家孩子未足月便已出生,都是因着产妇气血亏的缘故‐‐然后药铺老板娘就神秘地笑笑,说道:&ldo;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莫介意,总之你如今又不是唐家的奴才了,权当听听故事。&rdo;她隐约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眼前那妇人早就按捺不住了:&ldo;我听人家说‐‐你们唐家那位夫人,说是诞下了她家老爷遗腹的小姐,可其实,那孩子根本不是唐老爷的,只不过是个没足月的孩子所以才瞒天过海了。&rdo;
&ldo;这种话如何信得!&rdo;连翘只觉得脑袋里&ldo;嗡&rdo;的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ldo;唐家夫人十六岁便守寡,一心一意地撑着唐家的门户,带大两个遗腹幼子‐‐你也是女人,你该知道她有多艰难,她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你们如何还要用这种脏水泼她!&rdo;
&ldo;瞧你。&rdo;药店老板娘依旧气定神闲,&ldo;我说什么了?不过也是听来的话儿,我当你是信得过的人,才跟你说说,纯为了取乐。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我却寻思着,即便这传言是真的,我也一样觉得唐夫人不容易。说到底,守着名节、等着旌表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跟穷人有什么相干?真到了活不下去的份儿上,哪个寡妇不肯再嫁?我自己就曾帮着邻居的孀妇牵线做过媒。守一辈子换来那块牌坊,是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银子使?你随便听听就好,何必还真的动气?&rdo;
于是连翘明白了,这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最可怕的地方想‐‐溦姐儿出生那日,她记得很清楚‐‐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一直都是同时请着两个大夫,开两份方子。那日还是照旧,蕙娘先请来的是那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大夫,大夫一看溦姐儿如此瘦小,令秧又气若游丝,虽面露难色,但也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她们是在当天深夜里才请罗大夫过来的,又让罗大夫开了一副对症的药。除开府里这几个攻守同盟的女人,便只有自家夫君才知道溦姐儿并不足月了。一旦轻轻想到这个,连翘便是一阵如同打摆子一般彻骨的寒冷。这枕边人究竟是不是不值得信任,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暗自观察着,只觉得他一切如常,一如既往地吃饭喝水,逗弄孩子,同她讲话,也一如既往地在熄灯后的黑暗里熟稔地抱住她。她只消一伸手便触摸得到他熟悉的皮肤,不知为何,这让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背叛她和她们的,不会是这个亲人。
&ldo;我同你讲过没有?&rdo;令秧依旧没有表情,&ldo;早一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所谓的夜长梦多,指的便是眼下这种境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仅是府里下人们在传,外面也有人说,小如第一次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儿,可是后来连蕙娘都坐不住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告诉过你没有,会有今天?&rdo;她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ldo;你说呀,我告诉过你没有?&rdo;
连翘默默地跪下了。静静地流着泪。
&ldo;起来。&rdo;令秧惨淡地笑笑,&ldo;我不是庙里的泥像,不用有事没事地跪我。连翘,我一直拿你当亲人,你懂不懂?现在去把我们说好的事情办了,也许还来得及,你懂不懂?&rdo;
&ldo;我懂。&rdo;连翘终于仰起脸注视着她,&ldo;可是夫人,他真的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我信他。&rdo;
&ldo;想当初他以那样的下流手段待你,你如何信得?&rdo;令秧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用力地往下沉‐‐这句话翻来覆去不知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对白太蠢,太没有用处。可是除了这些蠢话,又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ldo;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啊连翘,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舍不得的地方?&rdo;
连翘愣了半晌,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ldo;夫人恕我直言,老爷去得太早了,夫人怕是不知道,耳鬓厮磨是什么滋味。&rdo;
令秧淡然地冷笑一声:&ldo;罢了,你执意要留着他那条贱命,我的确不能逼你。横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总归要自己想法子。只是连翘,今日你出了我这道房门,我们昔日的情分也就断了。你以后即使是送药也不必再过来看我,回去好生相夫教子,好自为之。&rdo;
连翘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就势瘫在地上。令秧用力地看着她,最终掉转了脑袋。连翘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虚脱一样的此刻,心里涌上来的都是如释重负。她撑起身子对着令秧的背影深深地叩头:&ldo;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是连翘忘恩负义,连翘只得来世再报。&rdo;她抬起手背悄悄地抹去下巴上悬着的泪珠,她心里有种能称得上是&ldo;喜悦&rdo;的东西,她流泪是因为这喜悦令她羞惭。
令秧不回头,房门关起的响声令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充满恶意的寒冷。她不能相信,连翘这么痛快地离开了。她以为她会哭,她会哀求,她会解释一大堆的废话来表示她的忠诚‐‐令秧其实只是需要她走个过场而已。她却如此迫不及待地走远‐‐下流东西。令秧在心里咒骂着。如今倒真以为自己成了良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绑了去沉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