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时候,令秧终于可以拆除所有的包扎,细细端详着如今的左臂。虽说没有砍断,可是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处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皮肉莫名其妙地塌了下去,好端端的一截手臂就成了旱季里,龟裂得惨然的河床。好在平日可以把它藏在袖子里,倒也吓不着别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乍一看倒是还好,不过只剩下一两根手指能勉强摸得出冷热。当令秧重新站在天井中,让淡薄如水的阳光洒在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像是绑了秤砣一样,不由自主地会往右边倾斜。不知为何,失去知觉的左臂似乎让左半边的身子都变得轻盈了,像纸鸢那样迎着风便可以离地三尺,右边的身体反倒成了放纸鸢的人‐‐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如今的她走起路来,一定像是个跛子。
她不再去兰馨房里习字,也很少去云巧房里聊天。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巴不得唐家大宅里的每个人,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的时候,能忘记她。就这样,她对岁月的流逝已不再敏感,不过是向死而生,又何必锱铢必较着究竟活在哪一年,哪个节气上。她却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彻底的不在乎,她的容颜反倒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谢舜珲又一次坐在老爷的书房里对她说:&ldo;今年老夫人身子尤其不好,我看,府上承办的百孀宴不如改在夫人生日的时候。&rdo;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谢舜珲又道:&ldo;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夫人三十岁了,也算是个大生日,值得好好做。&rdo;
她一怔:&ldo;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岁了么?&rdo;
谢舜珲笑了:&ldo;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带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rdo;
她笑得有点凄楚:&ldo;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巧?&rdo;
那时候,准确地说,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还在挣扎着,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开始派人联络做棺木的师傅。整个大宅的人们,都活在一种被震慑的空气里,令秧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响了一座巨大的钟。钟鸣声之后&ldo;嗡嗡&rdo;的余响隐约震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和信得过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闲话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应该能理解。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了,他们嘴上只是不约而同地叹气,相互交换些自认为不曾躲闪的眼神:&ldo;夫人是个可怜人啊。&rdo;这种慨叹的次数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点舒泰:锦衣玉食有时候真的没用,上苍决定了要你苦,总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个人坐在议事房里。所有回过事情的账房婆子什么的都已经散了去睡,该看的账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动弹。四肢像融化在椅子里那样,比她身处自己卧房的时候都要安心。她当然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不过依然纹丝不动。跟着她扬起脸,看着侯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笑了:&ldo;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rdo;其实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个清晨侯武都是第一个垂手等在议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跟她独处,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时候。
&ldo;和紫藤过得还好么?&rdo;她宁静地问道,&ldo;紫藤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么委屈也绝对不会跟我讲,你要好好待她。&rdo;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ldo;侯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后,第一个念头是:夫人千万不能死,眼下府里真的很紧,各项都有去处,还刚刚问谢先生借了三百两,横竖拿不出来办丧事的开销。老爷归西的那个时候亏得族里帮衬了一把,可夫人的丧事不能再靠族里,没这个规矩,但是又得讲排场,缺了什么都不可的……你说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没了心肝?可是这些事,我不想着,总得有人想,对不对?&rdo;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庞贴在她胸口的下面。错愕之余,她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她长长地叹气:&ldo;你想我了,可是这样?&rdo;
他下决心盯紧了她的脸:&ldo;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闲话起初是我传出去的。我把罗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没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说过……&rdo;他语无伦次,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了。
&ldo;蕙姨娘,你赶我走吧。我是账房先生的儿子。就是那个,被老爷逼死的账房先生。我来府里,最初是想寻仇,可是老爷死了,老夫人疯了,起初我只是想让府里蒙羞,可是我没有料到夫人会这样……我没有脸再待在府里,再日日受着蕙姨娘的恩。若是夫人真的有不测,你叫人绑我去见官吧,我从没有想过要加害夫人……&rdo;
见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ldo;我且问你,&rdo;蕙娘弯下身子,捧起他的脸,&ldo;当年,你对我……可也只是为了让府里蒙羞?&rdo;
侯武用力地摇头,眼眶里一阵温热。
&ldo;你当然要说没有。&rdo;蕙娘笑了,&ldo;换了我是你,这种时候,也得咬死了说没有呢。&rdo;
他吻她。
她从椅子上跌撞着站起了身子,他也从地下站起来,他们歪歪倒倒地烧到了一起。他推着她前行,直到她的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她的嘴唇接住了他流下来的眼泪。她抱紧他的脊背,头艰难地一偏,然后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她耳语着,但是无比清晰:&ldo;我信你。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个。这件事天知地知。你哪儿也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留在这儿,这个家就可以是你我二人的。不对还有紫藤,是我们三个人的,你呀……&rdo;蕙娘辛酸地笑了,&ldo;你傻不傻?就算你的仇人是老爷,就算你恨他‐‐我已经睡到你怀里了,还不够么?你不是已经给他蒙羞了,何苦要去暗算夫人?你又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为何非要为难自己?&rdo;
他不作声,开始熟练地撕扯她的衣服。
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这个。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他心里完全没有羞辱了老爷的念头‐‐因为她给他的那种万籁俱寂的极乐,总是让他错觉来到了天地交界的地方,也让他自惭形秽地盼着,就在那个瞬间跟她同生共死。他知道自己不该做这个梦,她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寂寞里一抬头发现了他,所以他恨,所以他恨起来就想做些坏事,所以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曾这般认真地恨过。
将近二更的时候,她裹紧了胸前的中衣,娇慵地笑道:&ldo;回去吧,紫藤还等着呢。&rdo;他奇怪地笑笑,认真地说:&ldo;蕙姨娘,我答应过紫藤,这是最后一次。&rdo;话一出口,心里涌上来一阵绝望,他知道他在履行诺言‐‐他知道他是做不到的。她的眼睛像是含着泪:&ldo;好。我明白。你和紫藤好好过下去,就好。&rdo;‐‐她也知道,他当然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