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个人都那么问,所以他们离婚了。”我说。
“对不起,小莫,我很兴奋,恐怕今天要睡不着了,来,看看你的新衣服,她真好,不逼着你试,一点也不噜嗦呢,简直像个大姐姐一样。”
琉璃把衣服一件件抖开,都是漂亮的衬衣长裤外套,颜色很素净,合我心意,我最喜欢浅灰色。琉璃拆到一件大红的毛衣,忍不住赞道:“真会买!这店叫诗韵,最贵的了,你妈妈对你真好,买这么多!连内衣内裤都齐全。”
我说:“我也不懂这些。”
“她怎么一眼便晓得你是什么尺码?到底是你妈妈。”
妈妈在外头敲门,高声说:“吃点心,五点钟了。”
琉璃把衣服都挂到橱里去,然后才与我到客厅去。
妈妈笑说道:“琉璃,烦你陪他去买两双皮鞋。”
我说:“够了,真的够了。”
可是琉璃说:“阿姨,我懂得。”
妈妈把袖子卷了起来切蛋糕,那边传来轻轻的音乐。维持这样一个家开销够大的,一定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这个家跟那个家是不能比的。父亲既然娶到好妻子,干吗不争口气努力做个好丈夫?干吗整天懒洋洋的,蹲在那边,另外娶了女人,又生下一大堆子女,鞋脱袜脱的,简直是自甘坠落。父亲已经老了,终年黑着一张脸,母亲却年轻得不像话,倘若,倘若没有我的存在,恐怕谁也不敢相信他们曾经在一起过,相信父亲也不敢相信。琉璃问:“阿姨,那是什么歌?”
妈妈笑道:“那是欧阳菲菲《热情的沙漠》。阿姨最低级趣味了。”
我向往地看看妈妈美丽的眼睛,低头把一大块蛋糕都吃完了。琉璃喜欢这种蛋糕,叫黑森林,用黑樱桃做的。
妈妈问:“东西多不多?要不要雇车子去取?”
我答:“不用了,没多少东西。”
“那么我取空皮箱出来让你放东西。”她站起来到房间去。
琉璃说:“我们马上去搬。”
我还没答,妈妈已经带了皮箱出来,两只一大一小,同样的米色咖啡花。
琉璃说:“阿姨,我们现在就去,回来吃晚饭。”
我用眼色阻住琉璃,琉璃不理我。在计程车里,我非常不安。说走就走,一点情义也没有,到底在那里也生活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我并不记得妈妈来看过我。十六年后我有了走的机会,难道就这么走?
我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样的冬天,我除了一件充呢的大衣之外没有其它的衣服。刚才妈妈一买就三件,-皮的、羊毛的,加一件晴雨褛。第二章到父亲的家,父亲不在,继母在熨弟妹的校服。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琉璃本不想陪我上来,现在也来了。我们手上一人提一只华丽的箱子,与这屋子污垢的砖地不配。继母抬头看我们一眼,半句话没有。我们走向房间,我想起妈妈是敲门的,所以也学习她敲敲房门,才推门进去,弟弟在看武侠小说,没其他的人,一间房里两张双层床,挂满衣物。
琉璃看我一眼,低声说:“这些东西不拿也算了,不然你妈妈会难过,知道你过这种日子。”
我不响,我这十六年过什么日子,妈妈不会不知道。
“拿功课与书本吧。”琉璃说,“明年不必陪你到处走旧书摊了,可以买新的书。”
我们收拾着书本,忽然抬头,看见继母靠在门边,嘴角吊一根香烟,眯着眼睛看我们。我一怔,琉璃连忙往我身后躲,可是她没说什么。我们对视很久,她转身走了,我听见她关大门的声音,知道她又是去买叉烧来下饭,她那双廉价高跟鞋在砖地上敲出很大的响声。砖地有很多块已经碎了。
琉璃说:“吓坏我。”
我们结果什么也没有拿,连牙刷毛巾也没拿,毛巾当中黑色的一团,用了一年多。
再坐进计程车,琉璃问我:“你是怎么过的十六年?”
我轻轻按按她鼻子,“你这势利鬼。”
“人都是势利的吧?”她说,“我怕你祖母。也怕你继母。”
但是我不怕他们,我怕妈妈,怕我跟不上她的世界。回到妈妈那里,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星期六见我,原来可以方便我搬东西,不影响我上学。她什么都想到了。
妈妈也在抽烟,长长的手指雪白的,见到我们按熄烟,茶几上是她的银打火机。她做什么都叫人舒服。这么年轻的女人,有这么大的儿子,当她生我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孩子生孩子。
晚饭,热烘烘三菜一汤,我想到父亲弟妹仍然在冰冷的吃熟食店买来的食物。母亲有没有偶然想起父亲?
妈妈的脸明艳而镇静,她鬓角有一片头发染成淡咖啡色。据说她在一间大银行中做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