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头四十来岁,单身,是打火机厂的工人,一米七的个子体重直飙两百斤,平日里除了上班就喜欢窝在家里结绒线。
他是新康里出了名的孝子,把宽敞的亭子间让给老母亲住,自己宁可每天晚上猫着腰睡在二层阁,周清茹听婶婶说过,大块头年轻时候也是有过女朋友的,但因为不愿意撇下自己的老母亲,所以最后都不了了之。
二楼的左手边,有两间连在一起的厢房,也就是前楼和后楼,这里是周学根住的地方,属于整栋石库门建筑里环境最好的区域。
为什么说住而不说拥有,因为周清茹这堂叔是上门女婿,房子的产权实际上都属于他老婆朱红娟。
后楼的门一打开,就能看到墙壁上靠着一条简易活动楼梯,平时用铁丝钩牢,用的时候才会放下来,沿着阶梯往上爬,便到了三层阁。
其实在上海大部分石库门建造的时候,根本没有三层阁的设计,就只有一到二楼,后来为了扩充居住人口,大家就把房子隔来隔去,实在没法隔了,就只能在纵向空余面积上想办法。
于是几块油毛毡往屋顶上一盖,开个低低矮矮的门,考究点的再把木头地板铺一铺,就有了搭在前后楼顶上的三层阁。
三层阁中间一人多高,勉强可以直立,随着屋顶的坡度,两侧逐渐变矮,供人躺卧。
原本三层阁是朱红娟拿来出租的,周清茹来了之后,便改做她的独立房间,环境虽然压抑,夏天还闷热无比,但至少算是个私密的地方,让这刚从大山走出来的少女不至于赤裸裸地暴露在邻里的目光之下。
整个三层阁,周清茹最喜欢的便是那扇开在房顶上的窗户,英文屋顶读作“Roof”,和沪语里的老虎近似,所以这扇窗也被称为“老虎窗”。
老虎窗很矮,以周清茹的身高都能露出半个脑袋,每当婶婶朱红娟因为各种琐事“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便会搬个板凳站在上面,趴在老虎窗口看蓝蓝的天空,听外面喧嚣的声音。
这里看不到弄堂里的家长里短,目之所及都是雪白的云彩,周清茹感觉自己随手就能摘下一片,然后塞进思念,写在信里,寄往远在羊城的杨守安那边。
老虎窗成为了周清茹这个“外乡人”融入上海的起点,她也的确因此交到了朋友。
那天朱红娟又发起了无名火,起因只是因为自己挂在晒台的酱油肉被大块头养的猫吃了一小口,她便站在亭子间门口骂了半个多小时,恰好周清茹放学回来,直接就撞到了枪口上。
“讨债鬼,读个技校不好吗?早点读完好上班去嘞,非要读什么三年头的专科,读出来中专生又能怎么样啦?能考大学啊?会包分配工作伐啦?”
“天天吃我的,用我的,还住在我房子里面,知道本来三层阁租出去好赚多少钱伐?有良心的话早点把补偿款贴出来咯,真的是,跟你这个讨债鬼讲不清楚。”
朱红娟这话讲的是极刻薄的,就连一直躲在亭子间里闷声不响的大块头也听不下去了,打开一条门缝帮腔道,“好唻好唻,赔侬一块酱油肉,伐要吵了。”
周清茹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用沉默来应对,她怕给叔叔周学根添麻烦,更怕婶婶一气之下真的不让自己去上学。
十六岁对大山里的女人而言,已经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之后便是黄土朝天,匆忙一生,女人们无从反抗,更无处诉说。
鲜有能像阿茹那样追寻自由的例子,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又何其沉重,纵使粉身碎骨,换来的可能也只是黄粱一梦。
回到三层阁的周清茹并没有如往常般写信,这几个月在新康里的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就和杨守安传递过来的消息一样,字里行间只有一帆风顺,绝无辛酸苦辣。
推开老虎窗,上海的晚霞那样红艳,初秋的风已经有些凉了。
“喂,你能帮我个忙吗?看看窗边的爬山虎还活着吗?”
清脆的声音将周清茹的视线吸引过去,之间隔着狭窄的里弄,对面的阁楼上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正在招手。
同样是三层阁上的老虎窗,同样是探出半个身子,那一刻的周清茹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叫萍萍的同龄女孩会成为她一生的挚友。
“当然活着啊,我在书上看到过,爬山虎不会死,只要把它的根保住,来年的春天又会发绿,到时候整幢楼又是一片春色。”
「本章运用了一些方言口头用语,例如:差头=出租车、是伐啦=是不是啦、讨债鬼=多用来形容只给家庭造成负担,却不为家庭提供经济支持的家庭成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