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刻和角落里,也对她极尽温柔。几个月以来,她无数次地感叹过他演技好。连世上最爱她,所以也最刁钻的外婆的眼睛都骗过。现在她才知道,通过挚爱之人的测谎,从来都没有捷径。如果有捷径,那也只能是因为,所有的荒唐剧情都是真的。而故事的女主角,就是她。江乔低着头,把酸得生疼的鼻尖埋进蓬松的大围巾里。鼻子明明已经被堵住了。但围巾主人身上的香气仍清晰地传进她的灵魂,香根草和苦艾的清冷疏离,像那个男人的怀抱,温柔地裹了她一身。她更想他了。想现在就见到他。“我从,我年轻的时候想都没敢想过,可他连晚宴都没有去,衣服也没换,就要往机场赶。”“我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赫尔曼的视线静谧,落在不远处的喷泉池,“还调侃他这么心急,是不是要回家做新郎,和长椅铭牌上刻的那个女生结婚。”池子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剔透灰蓝,下方的汩汩泉涌隐约可见,像是一汪最小的湖。“结果知鹤说,是订婚快到了,不过是她和自己的弟弟。”“他放不下。”后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弟弟的生日。像是不经意偶遇般,出现在她身侧的裴知鹤。有些奇怪的,正式到有些过分的三件式燕尾西装。那时的他光鲜英俊,眼底却网着些干涩的红血丝。衣襟上淡淡的烟草味,带着漫不经心,和她未曾察觉的生涩,问她:“要不要跟我走?”“你们办过婚礼没有,没有的话可一……”赫尔曼兴致勃勃地挑眉,一边说话,一边把神思从回忆里抽出来,视线落在身侧的那一刻,他的声音立刻顿住。“你没事吧?”他急急忙忙地翻包,递给她纸巾,“迎风泪发展到这么严重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要不当回事,最好还是要检查检查是不是结膜炎,正好我有几个权威的眼科专家朋友,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下个班遇见得意门生的新婚太太,本来只是想好好招待,聊点往日趣闻,处理好和后辈们之间的关系。结果没想到,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犯了什么文化上的忌讳,小姑娘听完他的话完全哭成了泪人。赫尔曼被吓到,参加婚礼的事早就被扔在了脑后。江乔要从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他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学生。“还是吃了什么东西,现在突然胃痛?”江乔的鼻子又酸又堵,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出门时精心化的妆早就花了,头发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热烫而刺痛,很快又被冷风吹得凉透。她把脸埋在手心里,白皙的鼻尖和眼尾一片通红。呼吸和心跳一样紊乱,彻底失了节奏,只能用嘴小口地呼吸。愧疚和心疼,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原来,她以为的偶遇,从来都不是偶遇。她以为的临时起意般的婚姻。也从来,都不是一时的冲动。就在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像是在倒带,所有以前被忽视或者从未细想过的画面轮转,以最快的速度拉到了更早的中学时代。她在水族馆里看水母,在身后看着她的裴知鹤。假期里永远会回来,永远都“正好有时间”在客厅休息喝咖啡,给她讲每一道数学题的裴知鹤。会帮她出席家长会,把窄窄的成绩条折好,安妥地夹在笔记本里的裴知鹤。在高考考场外的炎炎烈日下,抱着花安静等她的裴知鹤。她以前是怎么想的呢。他本来就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好哥哥,她只不过是寄人篱下,被顺便多看了几眼。她感恩戴德,但从未多想过。所以,她和裴知鹤熟悉起来的记忆,只有这短短的几个月。只有在这段记忆里,他才不是那个裴家大少爷,也不是裴云骁的哥哥。在此之前,刚刚满二十岁的裴知鹤,她连名字都没敢叫过,记忆也都是断断续续的浮光掠影。而人生舞台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很多对手戏并不需要双方共同出演,更难谈什么公平。裴知鹤的这么多年,在她的台上不过只是一句很短的旁白。但在他的剧本里,她从一开始就是女主角。日落是为她。月升也是为她。在她对一切都毫无察觉的漫长时光里,他已经默默陪伴了她这么久。他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您……”江乔顿了一下,重新开口时,眼泪却再次狂涌出来。赫尔曼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车钥匙,话都不敢大声说,“我车就停在附近停车场,乔,你别害怕,我们马上就去医院。”刚才她说是迎风泪,他都完全没在意。但仔细想想,哪怕是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也很少见到有人见了风眼泪掉成这样,是他疏忽了。耳膜胀痛。赫尔曼的话像是从水底传来,混沌不清。一连串模糊的字符从脑子里飞快划过,一点声响都没留下。她很努力地深呼吸,抓到“医院”两个字,用力摇了摇头。眼看着赫尔曼伸出手臂,一脸准备把她捞起来转移上车的焦急。江乔站起来,强忍着被自己摇头摇出来的耳鸣,断断续续道:“我,我真的没事。”“您知道……他在哪里吗?”她抬起通红的双眸看向他,接上自己被眼泪打断的话,“我就是……有点太想他了。”“我现在,好想见到他。”她也知道自己不讲理,明明是她赌气离开了酒店在先,再打不通电话的。可是在这一秒,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呼喊,想见他。想见到……裴知鹤。铭牌已经旧到快要被换掉。她忽然想起心外科同事露营团建,和大家一起吃烤肉时,他慢条斯理地对祁青山说,他第一次见她,是在他二十岁。他说,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他。他说,在她面前,他从未说过谎。以往只被她一笑而过的戏言,一字一句地浮现在脑海。她以为这样平静的海面只容得下虚幻的倒影,从未想过,暗涌之下是海底冰山。深沉,厚重,温柔而沉默。如果她没有在那场生日宴上跑出来,如果她今天没有来这里。她这一生,恐怕都只看得见海面上的一角。可为什么是二十岁。为什么又是……从小知道。她有太多的话,想当面问个明白。江乔的话音含混,鼻音又重,但赫尔曼还是隐约听懂了。他直起身子,像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知鹤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江乔点头,眼角又湿润起来。赫尔曼顿了顿,看向她道:“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乔,我这里还有许多知鹤的故事,他没告诉过你的,你要不要听?”江乔抬眼看他。手心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了,她鼻子又涩又堵,睫毛都像是挂上了霜。赫尔曼抬了抬手,“天太冷了,我这种老头子有点受不了,正好这附近有家知鹤当年也很喜欢的店,我们喝点热的东西,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