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传来悠远的钟声,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脚边是昨天刚敞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一边是几件衣服,另一边是一件包着东西,卷得鼓鼓囊囊的毛衣。她下意识地掀开看了看。是因为这两天无暇顾及,冷落了好几天的圣诞倒数日历。算上出发那天到现在,一共是八个小抽屉。她像个头发蓬乱的暴发户,把这一排的礼物一齐取出,摆到小桌上看。漂亮又精巧的小玩意儿。裴知鹤选给她的礼物,每一次都很漂亮。昨天的抽屉里是一只万宝龙的幽蓝星辰系列钢笔。和她曾经在裴知鹤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一支是情侣款,银色的笔身,只在笔帽上缀着一颗雾蓝色的哑光树脂。把盒子放回去的时候,桌上的小纸片飘落下来。江乔接住,拿到眼前。这是今天的小抽屉里的全部。两张纸。准确的说,一张是柏林市区的轨道交通日票,另一张是裴知鹤手写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柏林医学院的后花园。【来这里。】他这样写。他许的愿柏林医学院。欧洲最古老的医学院之一。哪怕不是这个邀约,她也在网上见过很多人的种草。校园不大,但是有一种经过几百年历史沉淀出来的典雅冷肃气质,被爱好摄影的网友当做小众出片地一宣传,现在不少人都愿意特意跑去打卡。江乔手里捏着车票,决定还是跑一趟。看裴知鹤的意思,他大概率也会去。不知是提前计划好的约会,还是……什么别的意思。也许是超过了一天的独处让她沉静下来反思自己,或者是因为做的那个噩梦。虽然还是看不懂裴知鹤藏在话后的秘密,思路也完全没比昨天更清晰,江乔还是没骨气地承认,她有点想他了。想他,想见他。想完完全全地妥协。他想说什么就说,不想对她说的事情就埋在心底,她不会再问了。两人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缘分在一起,明明前几天才互相说了喜欢,今天就变成了冷战。连这么难得的一起旅行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就要浪费了。期盼了好几个月的柏林之行,她不想用这样寂寞的结局来收尾。江乔是乘轻轨电车去的,一路上人不多,一直都有位子坐。两侧的玻璃窗被雪片和雾气糊成一片,她用手指抹了抹,隐约看得见窗外的大圣诞树和来圣诞集市闲逛的情侣。灯影和五颜六色的围巾融进窗玻璃上的水珠,流了她满手。江乔看着那片灯影怔了一会,从包里摸出手机,给裴知鹤打了两通电话,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不是她习惯的,无论工作多忙,时差再久都不影响的秒接。也不是关机或者正在通话中,是手机的主人似乎真的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种细微的响动。尽力忽视掉心头的不安,她下了电车,照着导航的方向直接去医学院的花园。工作日的下午一点多,学生们基本都在室内,路上人不多。只有几个同样亚洲面孔的阿姨旅行团,在兴奋地调试自拍杆,对着小路尽头的中世纪修道院旧址哐哐拍合影。到了花园入口前,她又给裴知鹤发了条消息:【我看到你给我的车票了。】【我在门口了,你在哪?】他依然没回。雪下小了一些。医学院经过了好几轮现代化改建,仍不愿丢弃建校时候的老建筑。今天的主校区校舍,依然是在中世纪修道院的基础上,用了些巧思加固翻新而成。林荫道的两端是粗壮高大的雪松,枝叶如盖,把下方的小路保护得很好,即便在这样的雪天里,也只不过是微微湿润。地形有点绕。江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导航,闷头向前走,在第三次停下来重新规划路线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江小姐?”她转身望过去,那道瘦高的身影站定在原地,和她笑着对视了一眼,慢慢地走过来。江乔被冷风吹得迟钝了两秒,才反应出来人是谁。前几天工作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赫尔曼教授。出言鼓励过年轻且毫无经验的她能做好即兴同传,带头给她鼓过掌,最后还交换过名片。这样的大恩人,她自然是不敢忘。一下子的反应不过来,主要是因为这次再见他,对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西装革履,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高冷严肃的医学泰斗。北欧人都高,赫尔曼也不例外。一身驼色的长风衣,戗驳领一侧没整理好,胡乱塞在围巾和单肩包背带下面。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灰白的卷发在风里晃晃荡荡,气质像爱因斯坦扮鬼脸拍下的那张著名旧照,自由而散漫。赫尔曼手里原本夹了根未燃尽的烟,看了眼江乔之后,和着一团雪,捻在了手心的餐巾纸里。红亮的火星熄了,他包好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朝她笑了笑:“刚刚看到像是江小姐的背影,我还没敢认,没想到真的是你。”江乔也客气笑一下:“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您。”“在找什么?我可以带你去,”赫尔曼看了她一会,像是很感慨地叹了口气,“从这里看见你,我总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要不是知鹤已经从我这里离开很多年了,还以为你是来找他。”江乔听懂了。那天的论坛结束后,裴知鹤应该已经和他说了和自己的夫妻关系。德国人天生距离感强,如果只是昔日下属身边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就算性子再和善,也不过只会打个招呼,断不会说这么多。江乔抿了抿唇,很难为情地接下这份好意:“我……想去后花园,跟着导航转了好几圈还是没到,可能真得麻烦您带路。”赫尔曼挥手:“正好我下午有节课取消了,只要江小姐需要,一整个下午我都能作陪。”比起她刚出门时,雪下得小了许多。江乔以前听过一句话,下雪不冷化雪冷。初冬的柏林,大雪连绵了近十天,还远未到喘一口气,让雪肆意融化的时候。像是美图相机里的滤镜效果,看上去很有冬天的氛围,冷倒真的算不上太冷。她跟在赫尔曼身边慢慢走,很快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老修道院的花园面积不算大。中央是一座仿罗马式的喷泉,周围的蔷薇华墙早已枯萎,只剩沿途的一片橡木长椅,让她能勉强想象一下夏日里的景象。江乔不好主动向赫尔曼道别,只能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没有她想找的人。冬日里的花园,除了高处的杉树和松木,几乎没有什么称得上是遮蔽物的植被,想要找个人应该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裴知鹤好像真的不在这里。赫尔曼却误解了她抬头的意思,本来站定的步子又抬起,领着她向喷泉的方向走。那一片高大的驼色自顾自地向前走。话头倒是热络,打都打不住,像个尽职尽责的当地导游:“我们院的山寨喷泉,仿的意大利那座特莱维许愿池,建成之后几乎每个学生都来抛过硬币许愿。”“我都怀疑是校董穷疯了的阴谋,连许愿方式都抄的那帮意大利人,非要扔三枚硬币才算全套,每天不知道从池子里能捞出多少钱。”赫尔曼摊了摊手,像是很无奈的样子。他转过头,想再对江乔吐槽两句,就看见得意门生的新婚太太怔在原地。墨玉般的长发塞在围巾里,像蓬松柔软的水母,小脸被风冻得红红的。赫尔曼看这么大的女孩就像看孙女,一下子就起了玩心,眯起湛蓝色的眼睛:“你想不想知道,知鹤当年许了什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