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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第1页)

拾废纸的老康当时正在桥堍下的垃圾堆里寻找废纸,他看见滕文章对着桥洞里东张西望的,想起居委会的人总是要求居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老康就上去盘问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桥洞里钻干什么?

我累,我走不动了,我要歇口气再走。

你那篓子里装的什么?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条了。

三条蛇。不是炸药包?

什么包?我听不清你的话,耳朵不灵了。老啦,我要歇口气再走。大哥,我怎么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篓,里面确实有三条蛇,他想这人真的是一个耍蛇人,那么破四旧立四新怎么没有破到耍蛇人头上呢?老康还是有点疑惑,他还想盘问几句,但心中对这个苍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满了侧隐之心,怎么睡桥洞?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老康嘀咕着,但他还是在耍它人后背上托了一下,帮他爬进了桥洞,耍蛇的?老康叹了口气,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没见耍蛇的人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早晨起来滕凤的耳朵里还留着呜呜的风声,屋里很冷,昨天从缸里抓出来的腌菜上结满了冰渣,滕凤本来是想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的,但在煤炉旁转了一圈,却忘了要干的事。她觉得头痛,这是老毛病,是多年来给死鬼丈夫李修业和儿子气出来的病,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缘故。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滕凤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伴随着那些回忆她的鼻孔里灌满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个耍蛇人的女儿能准确地分辨这种腥味,也只响这种腥味能使滕凤的心绪乱成一团杂色丝线。

滕凤打开临街的门,迎面扑来的是降温后的寒气。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发蓝,路灯还零星地亮着,街上没有行人,门口墙边也没有留下父亲夜宿的痕迹。滕凤突然感到心慌,桥洞,他真的住到桥洞里去了?这么冷的天,刮这么大的风,他真的在桥洞里过了一夜?滕凤这样想着便给自己出了几道问题,假如他昨天非要赖在我家,我会不会把他硬推出门?假如他半夜里又来敲门,我是不是会起床给他开门?滕凤越想心里就越乱,一声短促的嘎咽体现了她的茫然失措,滕凤抓过一把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另一种善行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亲爹,他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他,他还能活几年?我就养着他,就当是积一回阴德吧。

滕凤大概是在早晨六点钟出门的,她先走到铁路桥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挂着几张破糙包片,掀开糙包片,她看见那对来自安徽农村的夫妇和他们的一群孩子缩在棉被里睡,那女人被声音惊动,直起身子间,谁?要买煤渣吗?滕凤连忙迟了出来,站在外面愣怔了一会,眼前突然地浮现出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在这样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篓里游动的蛇,那只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动的手,父亲和夜里的寒风是她记忆中的两把刀,它们在滕凤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的伤害。一列货车由东向西驶过铁路桥,尖厉的汽笛声把滕凤吓了一跳,滕凤像逃似地奔跑了几步,看着装满木材的货车渐渐远去,脑子里仍然想着父亲,畜生,老畜生,他现在想起女儿来了?滕凤自言自语地朝街南走,她对自己说,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蛇都装在篓子里带走了,把我往这里一扔,这样的爹,我还要去找他回家,我还准备给他养老。滕凤一边走一边叹着气,她说,像我这样做女儿的,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

滕凤走过卖豆制品的摊子前,看见已经有人守在那里排队买豆腐,而破篮子也已经排了一串,一直铺到药店门口,滕凤猛地想快过年了,人们已经提前在争购年货,不是买豆腐,是买紧俏的油豆腐、油面筋和百页,滕凤想她怎么糊里糊涂地把这么要紧的事忘了,就急急地挤上去捉注一个熟人,让她给自己留一个空位,熟人说,黄鱼车马上来了,你快回家拿蓝子吧,滕凤答应着急匆匆地回家去拿篮子,原来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就这么耽搁了两个小时,滕凤后来回忆起她排队买油豆腐的时候只是为手里少了一张豆制品票发愁,确实是把找父亲回家的事忘了,那天滕凤找到街北的石桥下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看见桥下聚着一群人朝桥洞里指指戳戳,某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浮上心头。

拾废纸的老康用衣袖拼命揉着红肿的眼睛,他向围观的人群重复着一句话,死了,昨天我看见他躺进桥洞,今天就死了。

是谁?是谁死了?滕凤挤进人堆问老康。

一个耍蛇的老头,大概是冻死的,老康唏嘘着望了望桥洞,他说,昨天夜里刮那么大的凤,我早知道他会冻死,怎么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过,快过年了呀。

桥洞里有两个警察弓着身子走来走去,滕凤突然看见那只蛇篓被警察无意碰倒了,蛇篓朝桥洞口滚来,蛇,蛇,蛇,滕凤就是这时候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惊叫,几乎是在蛇篓坠入河水的同一瞬间,耍蛇人的女儿滕凤摇摇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间。

被冻死的耍蛇人滕文章躺在一辆板车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通过香椿树街,起初人们还能够清楚地看见死者紫青色的安详的面容,七嘴八舌地猜测他的年龄和身世,后来拾废纸的老康在死者的脸上盖了一块手帕,又用桥洞里的那床棉被铺到死者的尸下,人们对这样的运尸车立刻厌恶和恐惧起来,结队去上学的女孩子们更是掩着鼻子躲到别人家的门洞里去。

达生正在门口刷牙,他看见户籍警小马跟在那辆尸车后走过来,心中便升起一股挑衅的欲望,达生吐掉嘴里的牙膏沫,走上去斜着眼睛问小马,谁死了?给谁做掉的?小马说,滚开,没你的事,达生用牙刷柄挑开手帕看了看死者的脸,是个老头,我以为是谁呢!达生有点失望地跟着尸车走了几步,突然对小马喊,喂,我认识这个死人,他是耍蛇的,不骗你,他来找过我。小马满含讥讽地瞟了达生一眼,你谁都认识,谁都来找过你,你他妈的真是个大人物,小马说着推了达生一把,滚开,这里没你的事。

运尸车经过北门大桥时出了件怪事,小马突然看见一条蛇从车上钻出来,掉在地上盘成一圈,然后又舒展开身体朝桥下游,小马慌乱中抬脚去踩蛇,拉车的老工人叫起来,别踩它,那蛇有毒。小马的脚就放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从容地游向桥坡,嘀咕道,它往哪儿游?它想往哪儿游?

小马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他不知道那条蛇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从死人的破棉袄里还是从那床棉被里钻出来的?小马记得耍蛇人的蛇篓确确实实是掉在河里了。

十五

春节按理说应是好天,因为冬至下了雪,人们习惯于凭借冬至那天的气候预测过年的天气,一般都是准确无误的,但是这一年的太阳偏偏到除夕那天藏了起来,直到初三才露出半个脸来。应该是晴天的,因为冬至下了雪,但淅淅沥沥的冷雨从除夕一直下到初三的傍晚,节日的香椿树街上便是一片泥泞,出门拜年做客的人们打着雨伞穿着雨靴,孩子们不能放风筝和气球,妇女们不能在太阳下聚堆嗑瓜子和议论过路行人,女孩子舍不得在泥路上穿流行的丁字型新皮鞋,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就平淡许多,有人走在街上恨恨地埋怨不守规矩的老天爷。冬至不是下了雪吗?怎么过年又下起雨来了?神经病!

街上到处扔着甘蔗和果纸瓜子壳,还有许多红纸炮仗,有的炮仗完整干净,无疑是未炸响的哑炮,据说许多人家的关门炮和开门炮都是哑的,凭空给放炮人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初一那天王德基的儿子小拐穿了一双来路不明的马靴在街上来回地走,他在达生家的门槛上蹭靴底的泥巴,高声对他的朋友达生说,x他娘的,过年有什么好玩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化工厂大门口有两只节庆灯笼,每到夜里便亮了。一只灯笼的红光直直地漫过狭窄的街道,投到素梅的窗户上,另一只灯笼则几乎就挂在滕凤家的北窗前,滕凤讨厌这种红颜色的光,她让达生用报纸把整个北窗都蒙住了,但那两张报纸放映成了淡红色;滕凤看着它仍然觉得刺眼,她只好改变卧床姿态,侧着身子背对着北窗睡。

自从耍蛇人滕文章冻毙于桥洞里,滕凤就请了病假在家里养病。别人都知道她是让桥洞里那死人吓的,掐了人中把她弄醒后也就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往蹊跷的地方想,而滕凤躺在床上时脑子里经常盘算的就是这件事,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死人就是她父亲,滕凤想她含辛茹苦地保守了十多年的妇德,她做人的规矩应该是被香椿树街人们所称颂的,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对门的素梅,否则她就有资本戳自己的后背了。

儿子达生是听见她与父亲的争吵的。滕凤猜不透儿子是否记住了他们争吵的内容,有一天她一边看着儿子吃饭,一边就把数落儿子的话题切人到她的身世上,达生,你要争气,你不要惹我生气,滕凤说,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是孤儿出身,没有父母的,孤儿你懂吗?就是出世时父母就死光了的。达生果然瞟了眼母亲说,你怎么又成了孤儿了?整天就是吐苦水,怎么苦就怎么说,那耍蛇的老头不是你亲爹吗?滕凤一把抢下儿子的饭碗说,放屁,他是个老疯子,气死我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一个老疯子的话你一听就听进去了。达生好像有点走神,他咀嚼着嘴里的菜说,也奇怪,那老头怎么会冻死的?一个大活人被冻死了,真他蚂的滑稽。滕凤心里莫名地一颤,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说,养儿防老就防这一天,就怪那老头没好好养下儿女呀。滕凤还想说什么,达生却站了起来,到屋角上去推自行车,滕风连忙把饭碗递过去,你去哪儿?饭还没吃完呢,达生说,不吃了,大过年的也没个好菜,谁爱吃?我出去了,达生使劲踢开自行车的撑架说,我要去十步街,我要去找严三郎。

严三郎是谁?滕凤追出去问,但儿子头也不回地把自行车推到了街上,达生过了年是十八岁了,他脑子里装着另一个令人担心的危险世界。其实滕凤知道儿子不会对任何家事多嘴多舌,她只是习惯于担心而已。

滕凤站在家门口看了看节后变得更加肮脏的街道,心里想,又过了一个年了,一年一年日子就像飞一样地飞去了。外面仍然清寒砭骨,滕凤隐约觉得父亲身上的蛇腥味残存在她家的门槛上,门框上,就随手拿起抹布擦门槛擦门框,不知怎么门框上留下的水印也让她想起了蛇,蛇,嘶嘶游动的蛇,父亲的蛇,滕凤觉得脑袋立刻疼痛起来,她想还是回到床上躺着,刚要关门看见王德基拎着一扎糖年糕走过来,站在素梅家朝她拱了拱手,王德基喊,李师母,给你拜年啦。滕凤胡乱地敷衍了一句,拜年拜年,脑子里却在猜,王德基拎着糖年糕到沈家去干什么?腾凤关上门,又打开一条fèng,从门fèng里看见王德基进了对门,滕凤还是猜不出王德基到沈家来干什么,她知道他们两家一向是没有来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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