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比刚才散步时要晚,林意深远远地便听到寺院正门关闭的声音,他头顶着皎白月色,把手机放进口袋,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小叔。”音频的播放并不受电话的阻碍,林意深察觉到手机屏幕被误触的时候,耳机里已经传来皮肤与布料接触的,干燥的声音。透过耳机,声音近到就像是有一双无骨的手,直接贴着他的鼓膜摩擦过去,像是那种失眠时会听的白噪音。“抱歉,是我担心得太多了。”电话那头的郑群迟迟没等到林意深说话,怕自己说得哪里不妥,又补充道:“我说的这些事情,您肯定自己也都想过,这么决定肯定有您自己的道理。”“不用道歉,郑群。”林意深吐出一口烟气,没有去管正在播放的音频,而是继续往前走去,“你下过围棋吗?”郑群愣了一下:“下得不太好……”“围棋里如果永远等着别人落子之后,再想怎么应对,那就会越打越累,因为你一直处于被动,只能见招拆招。”“……唔。”白清泠细腻而暧昧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展开,与林意深理智的冷声如同交织相融在这场夜色中。“所以在围棋界,先手才要让后手半子,因为后手往往要面对很多横生出来的枝节。”郑群陷入思考,短暂的沉默让白清泠那边的声音持续在耳道搔刮,林意深在夜幕中缓步行进,指间的香烟在无声地燃烧,伴随夜风,时明时暗。“所以您是觉得,董事长还是有可能选择其他的继承人,而不是您?”在林意深的语境中,显然他是那个后手。郑群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林意深的这份冷静与谨慎,他觉得如果角色互换一下,林璟明的死讯过后他应该已经开始欣喜若狂地撂了挑子,坐等继承家产了,“您是指林家或……蔺家的旁支?”郑群说完,才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想法有多天真,林氏的多大的一块肉,林璟明的死又何止是给了他们这一方一针强心剂呢。“不止。”郑群脊背忽然一凉,鸡皮疙瘩爬满了两只手臂,一边觉得自己的大脑构造过于简单的同时,一边又对林意深的耐心感到钦佩。这些话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解释的——这可能也是郑群这群人死心塌地愿意跟着林意深的原因,无论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在很多时候,林意深确实明确地给到了他们一种集体的认同感,让他觉得自己被林意深当成了一个后辈,一个下属,而不是一件工具,每一件行动都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原因,只需要做好自己螺丝钉的本分。“我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而且还有一点。”不知不觉间,林意深已经走到了正门附近。这个时间,寺僧们在关了正门后也都回去休息,四下无人,静得就连白清泠的皮肤摩擦在床单上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足够拥有一席之地。寺僧们有自己明确的作息表,到了这个点,周围除了路灯之外,就只剩下不远处的大雄宝殿内仍灯火通明。林意深下意识地被光亮吸引,往大雄宝殿方向走过去,走到门口,就看莲花台上,巨大的释迦牟尼像通体金光,极具佛性,双眼低垂,由上而下,用平静又神圣的目光垂怜众生。“还有一点?”郑群小心翼翼地声音紧接其后,林意深伫立在大雄宝殿门口,微微抬头,鼻梁上冷色的镜片映上了释迦牟尼慈悲而怜悯的注视,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切,也在原谅着他的一切。“小叔……”在这座没有七情六欲的空门里,他却在佛祖的注视中回到了那场暴雨的夜,回到了没有冷气,湿热而躁动的铁皮盒子中。铺天盖地的潮湿气息被放大到了极致,钻进他的骨缝,引发生理性的隐痛。他抬眸,对上释迦牟尼空明的眼。眉眼间的欲望与野心在真正的四大皆空面前没有掩饰的余地。“你可以理解成是我的私心,”音频的进度条伴随着最后她那声意犹未尽的喘息走到最后。整个世界都回归到了平静。夜风拂过,带着山里独有的湿冷气息。附在骨头上那股痛觉在无声中被放大,加重,变得缠绵悱恻,柔肠百转。“我不想再等了。”夏日戏水清晨,白清泠准时醒来,换上衣服跟林青山他们一起去上香。当下不是月初,庙里人不算多,白清泠跪在蒲团上,虔诚地上了一炷香,出来之后,白清泠还惦记着要给宋娇带个符回去。唐蕊显然也奔着那个去,拉着蔺天骄走到白清泠前面,边走边问:“你刚怎么还在玩手机啊,上香都上得不认真。”“嗨呀,我拍照呢,”蔺天骄笑着将她搂紧:“我第一次跟姑父来,想拍一下佛像的样子,回去给你发朋友圈打卡咯。”到了卖平安符的窗口,唐蕊和蔺天骄一人拿了一个爱情护身符,蔺天骄一回头看见白清泠也在排队,脸上刚浮现出笑容,余光就对上不远处林意深的眼神。他正站在寺院前门巨大的梧桐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平安符窗口的方向,对上他目光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这人是怎么做到这么让人不舒服的。蔺天骄一下就没心思跟白清泠搭话了,而是搂着唐蕊,朝梧桐树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那个人让人很不舒服吗,阴恻恻的,一看就是那种阴险小人。”“啊?”唐蕊闻言顺着蔺天骄的目光看过去,便立刻笑了起来:“没有啊,我觉得他好帅哦,你是不是嫉妒别人啊?”“行,他帅,我不帅是吧!?”“我又没那么说……”两人嬉闹相拥着走远,白清泠也顺着蔺天骄的目光看过去。就看林意深身上的白色衬衣一点因为没有外宿而显得随便,布料仍平整而挺括,严实地包裹着精壮的上肢,银框镜严丝合缝地卡在鼻梁上,散发着手术刀般冷静的光。“施主,要求什么缘?”“你好,我想要……”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错,林意深转身朝外走去,而白清泠也回过头,朝窗口里的寺僧露出礼貌的微笑。按照林青山的计划,他们只在这里逗留一晚,今天再出发到酒店小住两天。来时两家人分了两辆车,走时也一样,除了蔺书琴临时起意说想跟弟弟弟媳聊会儿天,去了蔺家的车上之外,和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白清泠目送蔺书琴走后,跟着林青山上了林家的车。林意深坐在副驾,林青山和白清泠在后座。老皇帝刚上车就有点渴,抬起手来,保温杯已经被白清泠递到手边。他满意地接过来喝了口水,跟前座的林意深说:“李邦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葳蕤对你印象还挺好的。”“女孩子大多数好像都比较善良,”闻言,前座的林意深语气很淡:“一般不会说人坏话。”“善良?她那张嘴可不是吃素的。”林青山随手拧上保温杯的盖子,递回给白清泠,要她放回原处,“葳蕤那个心气儿有多高你不是不知道,当年连你哥她都没看上,李家现在发展得不输我们林家,李邦手头上还有不少朝阳产业的资产,你好好把握。”白清泠妥善地收好了老皇帝的保温杯,看着窗外倒退的繁茂树影,忽然想到之前跟林璟明的一次聊天。忘了那次是怎么开的头,两个人聊到了彼此的过去,白清泠没谈过恋爱,就只能听林璟明说。他说他大学时谈过的恋爱,其实不能叫做恋爱,应该叫做相亲。因为那些人并不是他选的,而是林青山挑的,让他先相处看看,学着和异性沟通,和相亲唯一的区别,就是不求结果。他说,他没有爱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