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松两耳嗡嗡直响、眼冒金星。从枯草和砂石的重压下,抬起头来,向阵地扫了一眼,他的周围是被弹片炸碎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阵地无一处不是死的,又无一处不是活的。死神与生命在搏斗中翻滚。
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和时间的感觉,在爆炸的气浪中,他跨过一滩可怕的暗红色的血渍,爬到仅存的一挺轻机枪旁边,向着敌人射击。
硝烟血腥相混合的气味使他窒息,大雨似的砂石和尘土撒到他的背上,他看到从烟雾中恰如从梦境中冲出一群头戴钢盔手持步枪向他冲来的敌军。
15分钟的炮火急袭,表现出敌人在黄昏前攻陷阵地的决心,用铁与火消灭红军夜间突围的希望。
万世松以为这个阵地上只有他一人还活着。可是,他看到身体粗壮满脸污垢,脑袋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一排长,从他前边阵地上猛地跳起来,挥着一把大刀向敌人冲去,这几乎是特务连长鲁莽行动的重复:
&ldo;同志们!冲啊!&rdo;
有5个持枪的战士跟他冲进敌群。经历过这种战斗的战士,是无所畏惧的了。
万世松知道这种力量悬殊的拼杀是愚蠢的。打退敌人10次攻击而后灭亡跟打退敌人11次攻击而后灭亡的区别在哪里?他一时无法寻找到合理的答案。但他那种回到苏区去的强烈的愿望,却在面临死亡时狂烈地增长起来,他以他的激越的想象力勾画出一幅中央苏区目前的生活图景。
&ldo;中央苏区怎么样了?方丽珠现在哪里?师长的决心是不对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旧军队的观念,我是党员,应该抛开个人的杂念。……&rdo;
联接师部的电线已经炸断,电话员也已阵亡。
万世松时而匍匐时而跃进,冲过激战的地段去找师长。准备直言抗辩据理力争。
师部已经不存在了:那里中了几十发炮弹。阵地是一片血迹。
&ldo;师长!&rdo;
万世松哀嚎似地叫了一声,这是心灵的爆炸,飞溅的是血花。
这是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才有的那种惨叫,已经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他眼里涌满泪花,扑进尸体堆中寻找:&ldo;师长!师长!&rdo;他嘟念着,边找边啜泣。这种猛烈爆发的感情渲泄,很容易误解为神经失常。
万世松既不抢救压在坍塌的工事下面的参谋人员,也不顾阵地上激战的进程,一心要找到陈树湘。他身上沾满血泥,脸上挂着血泪,嘴里嘟念着&ldo;师长,师长!&rdo;
&ldo;啊!他在哪里?&rdo;万世松慌乱而又匆忙地翻认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急切的找到师长。难道是为了在举行起义前夕,他们结下的私交?
这是触目惊心的一幕,那种强烈紧张的寻找,极富悲剧色彩,他力气用尽了,颓然地坐在坍塌的工事边喘息。这时,他听见一个来自远方或是地下的微弱的声音:
&ldo;老万!&rdo;
他愣怔了一下,清醒过来。循声望去,那里分明有两个业已牺牲的警卫员。他刚刚从那里走过,却没有翻转他们,这时他明白了。他们为了掩护师长,扑在他的身上。
&ldo;活着!&rdo;这是他突现的第一个念头,迅速跑过去,推开警卫人员的尸体。他看到了满身血迹的师长,&ldo;这血也许是警卫员身上的吧?&rdo;这是他第二个念头,他看见师长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蜡黄色的脸。
&ldo;师长!&rdo;他悲惨而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ldo;老万,你是对的,现在,我命令你带领主阵地上的所有部队突围!&rdo;陈树湘指指自己的腹部,&ldo;我留在阵地上。&rdo;
陈树湘腹部杯口大的血洞,使万世松眼睛阵阵发黑。他看到了富有弹性的暗红色的肚肠的蠕动,突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不由自主颤栗起来:
&ldo;师长,我们带你突围!&rdo;接着,他发疯似地呼叫救护人员来给师长包扎,猛回头,他呆住了,一时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见陈树湘慢慢地把白朗宁手枪举起来,抵近太阳穴边,瘦削僵硬毫无生气的脸上挂着凄恻的笑容,手颤得厉害,他已无力握牢枪柄。万世松终于清醒了。他饿猫捕鼠似地灵巧而又粗暴地夺过师长的手枪:
&ldo;师长,你怎么能这样?&rdo;
&ldo;老万,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那你就代劳吧!&rdo;
万世松把手枪插进自己军衣袋中。
救护人员拖着红十字药包弯腰奔跑过来。
二、陈树湘之死
陈树湘已经无法弄清他是怎样突围而出了,他已经在昏迷中失去了时空的概念。开头觉得受到了一种猛烈的撞击,从地上飞了起来,而后被猛掷在地上,只觉得一股黑色的漩流冲进他的脑海,脑子被这波浪击成碎片。他己经听不到自己的呻吟了,对他来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自身如同沉入黑色的海水之中,微微感到它的波动和漂浮。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不是长沙城吗?小吴门外瓦屋街,是灰色瓦房的陈宅。
站在门外向他微笑的是妻子陈江英,妻子比他大1岁,已经30岁了。&ldo;男到30一枝花,女到30老人家&rdo;,可是妻子并不老,微笑着望着他。腼腆羞赧,两颊上泛起霞晕,象新嫁娘一样局促。……
他一生在外戎马倥偬,至今还没有子女、这不能不使他那想抱孙儿的年迈的母亲深表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