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身浸在涧底的湍流里,身边就是摔死了的驮骡。物资、食品、书籍全都在下坠时,散落在树丛石堆中,有一部分浸在洞底的流水里。
他无法判断在这涧底里昏迷了多久,他无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因为阳光无法透进这狭深的沟底,他意识到自己的脸在流血,那是蓑衣掩护不到的地方。
他慢慢活动着,一眼看到挂在身旁乱树丛上的蓑衣,他像注入了一种无形的蛮力,竟然忍着剧痛坐了起来。
就在他的摔死的骡马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尸体仰面躺着,头颅己经破碎,五官已分辨不清。一身扯碎了的灰色的军装,在湍流冲激下跟水草一起挣拽波荡,一支步枪早已从枪托处摔成两截。
他发疯了似地把半埋在石堆下的战友往外拽,又哭又叫:
&ldo;来人啊!救命啊!&rdo;
他的喊声如在瓮中传之不远,像一团团驱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回到他的耳朵里。很快,他就发现一切都是枉然,这种下意识的&ldo;救命&rdo;的喊叫,使他羞愧。
他只能从死者的裸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上,认出是个年轻的战士‐‐不会超过20岁!战士的草鞋已经磨透了底,脚趾沾着泥沙和血迹。脸色枯黄,血迹发黑。他的左腿奇怪地压在背后,臂膀翻扭着,垂挂着,可以想象出滚落时的惨景。
&ldo;他死了,我竟然活着,……我们一样年轻。&rdo;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身上披着棕蓑。这保护服象绵软的气垫似地使他没有摔成重伤。……这是生活中常说的那种运气。他拽过他的棕蓑,他发现那编织细密的棕蓑除了染有几处血迹外。竟然完好无损。
文庆安没有什么幻想,他很快就弄清了目前严酷的现实。他在这深沟坞底最少也躺了一天一夜,这一点,从水中泡胀的黄豆和花生就看得出来,米袋里的炒面早已成了面团而且溶化在流水里,似奶黄色的乳汁浸出。这时,他想到的唯一的人是他的母亲。他看见母亲又跪在打土豪之前的旧神龛前,微合双手为她的儿子祷告上天。他可怜起母亲来,她的命太苦了,他猜不出未婚妻是不是跟妈妈在一起。不然,母亲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接着,他看到了那摔得肢断颈折烂成一团的驮骡,才想起中央纵队已经丢下他去远了,他立即感到无尽的恐惧。一个人,落在这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将来会怎么样?
眼下,他不缺吃的。清流早已滋润了他的焦渴。
山沟弯曲着,他不知道应该向哪一头走。他裹着蓑衣,更相信它的灵验了。他把摔散的驮马上的湿漉漉的军毯铺在乱石堆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养精蓄锐。
生活在艰难中的人的生命力,特别顽强。疾病创伤的自愈力也大得惊人,像他这样的伤痕累累饥饿寒冷疲倦交迫的人,浸在冷水里一天一夜,竟然没有伤风感冒,这是多么奇怪。就像长在路边的马莲草,经过人踏牛啃,它反而极端茂盛地生长起来。……
他曾起过从此回家的念头,可是,他充分地估计到回家的困难。他没有地图,他似乎走得比唐僧上西天去取经的路程还远,有几个十万八千里?他是回不到家了。他必须追上部队,然后,跟随部队再回到中央苏区去。
二、是战士,更是农民
文庆安19岁。
他的左手的小拇指是少了一截的,他的母亲生了9胎,都没有活下来。他生下来第9天,他爹爹手持剪刀把心一横,剪掉了他的手指,残缺不全了,阎王爷就不屑要了。这个小拇指并不妨碍他劳动(当时并没有想到也不妨碍拿枪),这表现了农民愚昧与狡狯的两重性。
文庆安在中央苏区的连年战火中长大。一个富有梦幻的青年人,自然梦见许多酷烈的战斗,有些场景使他毛骨悚然,胆颤心惊。他是独子,又少了一个指头,他可以避免动员参加红军的妇女会的纠缠、苏区的青年多着呢,就是扩红扩到几十万,也扩不到他身上。
&ldo;猛烈扩红一百万!&rdo;这个口号决定了他的命运、他逃不出这一百万!
他参加红军,当然是很勉强的;但是,他也不是一个完全自私的怯懦的青年。在梦中,他也获得过参加战斗的光荣,幻想过人们在他的保护下安居乐业的骄傲。
在这次猛烈扩红的浪潮中,他没有等到扩到十万就参加了红军。在报名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失眠了,脑海里就描绘出许多酷烈战斗的画面来。即使他畏怯,又使他兴奋,当他在新兵队列中高唱《上前线》时,他的热血沸腾了:
炮火连天,战号频吹,胜利在召唤。
我们工农红军,英勇高歌上前线。
用我们的枪刀头颅和热血,嘿!
坚决对敌去作战!
保卫苏区,保卫革命,消灭白匪军。
猛打猛冲又猛攻,我们全不退缩。
用我们的枪刀头颅和热血,嘿!
多打胜仗立功勋!
只有他妈妈对儿子的热情表示担心和冷淡,可能是由于自私的原因,她总觉得儿子不是当兵的料。当她听说儿子已经报名,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时,母亲深深地叹口气说:
&ldo;这是命,伢子,你听妈的话,没事,把你爹的棕蓑衣带上……&rdo;
&ldo;为什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