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见到信尾的“弟子自知犯下大错,再无面目示人。幸而洛公子并峰主均无大碍,能令弟子心头稍安。弟子妄动口舌,今日愿以此为戒,自逐出峰,甘受肉刑,以儆效尤。”
阴半死也算了解自己峰上这个女弟子,知道她性格外柔内烈,如今见信中有决绝之气,心下已经有了预感。
他打开木匣夹层,刚刚抬起一半隐隐看清那物轮廓,就又飞快关上。
那一眼足够医疗经验丰富的阴半死确定它的来历,何况还有血腥气扑面而来,幸而给他送东西的红药是个呆呼呼的傻丫头,这才没发现什么端倪。
随口拿话把红药支走,阴半死才重新打开了匣子。淡淡铁锈气萦绕在鼻端,呈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截女子的舌头。
三息以后,阴半死站起身来把那匣子放好,再拿起一个通体闪烁着不详墨色的瓷瓶,于空无一人的书房中森冷一笑。
与洛九江有了过节,倒威胁他峰中女弟子做刀,那个叫邱常云的家伙莫非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他许久不动真火,当真有人忘了他一手药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功夫。
第98章邀约
阴半死一路顺着痕迹追至古森。
覃昕做药峰弟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连皮肉里都沁入了药气。这药气对常人来说可能都微不可查,但对于阴半死来说已经足够寻觅到女弟子的踪迹。
当阴半死找到覃昕之时,她正持剑与邱常云相互对峙,左肩处有一处贯穿箭伤,箭尾被她削了下去,但箭头仍扎在肉里。
阴半死一眼就见到邱常云小腹上一处狭长伤口,创面不小,但余力不足,显然是剑的主人曾为铁刃入肉的特殊感觉一时手软。
极隐晦地,阴半死眼中闪过一丝叹息。
覃昕刚通过学院考核就被他亲自点进药峰,到现在也有半十年数。他教了她足足五年,可覃昕除了做他阴半死的弟子之外,却更是个书院弟子。
一边这么想着,阴半死一边无声落在邱常云背后。覃昕猝不及防见到自己峰主,手上送出长剑的动作不由一停。邱常云忙抓紧这空当将短匕极力劈下,堪堪划过慢了一拍的覃昕耳侧。
那一匕击落了覃昕一缕秀发,还削断了覃昕挂在耳上的白纱。
一瞬间里,因邱常云背后阴半死而失神的覃昕,与见了她尚还浮肿的毁容面孔而惊愕不已的邱常云,刀匕相向的两人,竟然如此一致地保持了同一种表情。
两人相对呆立的情况只存在了短短一刹,下一刻邱常云便因背后逆流灌入的一道阴冷灵力禁不住发出惨厉痛叫。在古森郁郁枝叶中投下的斑驳阳光下,隐约可见阴半死手指上缠着几道灵线,对付区区一个邱常云,他连针都用不上掏。
邱常云疼到浑身失力软软跪倒,被阴半死抬脚踩住肩头,直到朝地的面孔已深深埋进古森雨后松软潮湿的泥土里。整个过程中阴半死连眼神也不曾落在他身上过,只是皱眉看着自己曾经的女弟子:“我罚弟子,没有这么重。”
覃昕低着头,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她嘴唇紧闭却仍能发声,说得乃是腹语:“峰主对我等一向宽宏,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
阴半死眉心竖纹更深,却没再说什么话挽留。
多话不是他的风格,何况这个女弟子一向很有主意。
他只是递给覃昕一瓶药膏并着一丸丹药,简单交代道:“洛麻烦不爱和人为难,你这回犯错有内情在先,又自逐出峰,此事已了。你何时想通,何时用药。”
说完这话,阴半死用脚掌把快要窒息的邱常云从泥地中拨拉出来,转身时袖口不经意般洒下一簇淡灰粉末,尽数被险死还生大口喘气的邱常云吸入鼻间。
从始到终,阴半死碰触邱常云都全用鞋底,甚至不曾拿脚尖沾过他的衣服边儿——他嫌脏。
说起来阴峰主除了少言寡语,容貌古怪外,还真有几分个性。将死之人不治,他嫌丑,邱常云这种混账他不挨,是嫌脏,就连和洛九江一同往人间去了一回,半空中还要嫌洛九江穷。
这些挑剔的琐碎细节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被贬上两句,可一旦由阴沉冷淡的阴半死做出,简直要感动得旁人热泪盈眶,好像这一身鬼气的云深峰主也活出点人味儿一般。
覃昕对着阴半死的背影,两道泪水缓缓而下,经流过她脸上横七竖八的新伤,绽裂的血口子被盐水蛰得生疼。
小小一瓶药膏足够处理了她脸上肩上的新伤,而那丸丹药则能保她晋升入金丹。
修士的伤药效用不凡,但对断手断脚一类的截断伤却无可奈何。只有修至金丹方能重塑残缺肢体。
阴半死身为药峰峰主,一向凭医说话,讲究的是调和人体的阴阳之气,而不像丹药一般一味追求效果。这种能让覃昕从筑基二三层一跃升至金丹的丹药基本是在透支她的天资,阴半死把这个给她,已经是违背了他一向的原则。
可阴峰主又能怎么办呢。小姑娘执意要走,一张脸又毁成那样子,现在凭着心底一股决绝之气未散,做什么都觉得没错,可等哪天一觉醒来也许就怕丑怕到蒙着被子悄悄地哭。他也只好给这女弟子一点东西,好让她后悔时还能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这种时候,哪还分什么药不药,丹不丹?
覃昕对着阴半死远去的背影伏倒于地,额头紧抵着手背,泪花吧嗒吧嗒地渗进松软泥土里。这个自己下手毁容时也没流一滴眼泪的姑娘,此时直哭到噎声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