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不爱,不是不念,唯有执念深入骨髓近乎入魔,才会在触手可及时背身掩耳,像一只马上就能推开家门,却又缩回的近乡情怯的手。
他把那人放在心上,珍重到快要供上神坛,于是当消息来源和他近在咫尺时,连发问一句都几乎不敢。
还是多亏少年人更有勇气,完全不假思索,只要念头一动,就能果断到近乎莽撞地把那人的近况囫囵道出。
却沧江的手指微微一紧,忍住了自己,没让洛九江把话说得慢一点,最好再同他细细地重讲上一遍。
他只是小心地在风声里敲打着字句,态度谨慎到每个字都要停下来反复斟酌。
而就是这样再三过心之后,他也不过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后,替我和你师父讲,告诉他,我也想念他。”
停了一停,他又改口道:“不,还是不要说了。”
第198章我不接受
“为什么不说?”洛九江第一时间追问道:“您不想让师父知晓您的消息吗——您竟宁愿让师父觉得,您和此处的千万魂灵一样已经远走了?”
却沧江顿了顿,很快板起脸来,严肃道:“这其中有关节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你只管照做就是。”
可惜他现在脸上黑乎乎一片,别说五官,连七窍也没有一个,用手指拨弄风声弹出的声音就是再连贯,也有种微妙的卡顿之感,因此不大能听得出严厉之意来。
要是他这话放在一两天前,刚和洛九江见面的时候说,洛九江没准还会被他唬住三分。然而现在两个人早就相处得熟悉了。却沧江甚至捧着洛九江的内脏,拿同样的面孔和声音和他开过“少年人年纪轻轻,腰子长得很好嘛。”的玩笑,洛九江早就不怕他。
他不但不怕却沧江,还敢反过来苦口婆心地倒劝他。
“我不懂先生为什么不肯告诉师父您的下落,明明您和师父彼此之间都还互相想念。请您设想一下:若是我回去把幽冥之中的情况如实告知师父,他将何等痛彻心扉;假使您从此再收不到师父寄语的消息,那您又该如何度过这漫漫无边的永久寂寞?”
却沧江默然无语,在漆黑一片的幽冥之中,他的声音格外浓黑,仿佛是铁汁浇筑一样的稳定和冷静,然而皮囊之下的真心乱了几分,唯有他自己才晓得。
他既然不说话,那洛九江就有话说了。他敏锐至极地问道:“——您是在担忧自己不能返回师父所在的那个世界吗?”
“……”
却沧江这回是真的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枕霜流某些时刻所感所觉的甜蜜痛苦。
此前烧纸的时候,枕霜流偶尔也会和他絮絮几句这个算是他们两人一起收下的关门大弟子。他夸奖这孩子天资横溢,头脑灵醒,素有急智。只是在某些时刻,他也会咬牙切齿地骂上两句“聪明得过了头”之类的话。
也正因如此,虽然洛九江一开始对却沧江还陌生得很,但却沧江早在心底勾勒出这小弟子的大致模样。
从洛九江的角度来看,自己和却前辈的相处乃是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而站在却沧江的视角上,却仿佛在翻阅一本闻名已久,对情节也大致通晓的新书。
就像是现在,却沧江便在心里暗叹一声:的确是聪明得过了头,不该追问的时候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之前特意用“附身”云云的信息吓洛九江,就是为了让这孩子能自发地知难而退,两人心照不宣的绕过这个“回去”的话题,好让他把人齐齐整整地送回这孩子应该走的阳关道。
可在眼下,洛九江却非要这么执着地追问。而且对方还有话说在前头,却沧江毫不怀疑,自己倘若抛出个“没有躯体不能再返回现世”的理由,这傻徒弟是当真能把这具身体送他的!
这简直顽固得有了两三分痴气……可又痴得有些像年少时的自己。
枕霜流寄语给他时,总是不自觉地吐露两三分心声,说看见了九江就如同重温一次他们之间的少年故事。
如今却沧江见了真人,发觉确实是像。但他们两个的不同之处,却在于洛九江比却沧江多三分执着,而却沧江却胜洛九江一点练达。
这孩子生于海岛之上,七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世界,不但民风比起外界来说淳朴许多,就连岛主族长们彼此的算计争执,放在却沧江枕霜流这样人物的眼里也只像是过家家。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洛九江,胸中所怀的乃是一颗诚挚纯真的赤子之心,经千帆而不改;然而反观却沧江,身为九族嘲风,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囚牛公仪,耳濡目染之间,听到的全都是某某九族伯伯又给玄武弄死了的消息,故而他的底色远比洛九江复杂。
他比洛九江骄傲,他比洛九江放纵,他比洛九江更能狠下心肠,而回首望去,他过往历经的苦痛沧桑的暗沉底色,又能盖过洛九江一路上炫目而缤纷的痕迹。
“我确实是在担心自己回不到现世。”却沧江坦诚地交代:“而且我也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洛九江刚刚想要开口,就被却沧江制止住了。
却沧江漆黑如影的手指轻松穿过那块“黑水晶”,如同戳破一叶豆腐。他把自己的指尖抵在洛九江小元婴的额头上,在生死两隔的天堑之下,这种寒意不同于洛九江感知过的任何一种,几乎冰冷得要把他整尊元婴板结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