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年纪了。
裴子安有时会感到力不从心,他在工作室一坐就是一个上午,窗外有同事种的山茶花,零零散散只开了几个花骨朵。糖栗子伸出爪子,去抓缀在枝头的几点红,裴子安听到同事气急败坏地喊:“糖老师,手下留情!”
裴子安想笑,这份工作也没有那么不适合他,至少省博的猫很可爱。他刚进陶瓷组的第一年,被带他工作的老先生骂哭过。老先生修文物修了几十年,一眼就看出他的那点心思不在文物上,压根不让他动手。
裴子安顶着高材生的名头,在省博坐了一年冷板凳,每天来到老房子能干的事只有喂猫。他那段时间自暴自弃得有些难看,丧失生气的脸连猫都不愿意搭理他。裴子安苦恼为什么自己不能够像陆博远那样,爽快从容地抽身离开,可上帝把每个人生出各式各样总有道理,原本他就不是陆博远。
老先生让他想清楚,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裴子安翻开那本从陆博远离开后就再没动过的日记本,目光凝视着最后写下的句子。
渡渡鸟这种生物,何其愚蠢,它将自己生作温顺笨拙的样子,又如何能怪人类将它灭绝?所以他也不能怪陆博远,他只是想忘记他。在一个靠近陆博远的地方试着遗忘他,裴子安是一只明知故犯,愚蠢到不可救药的渡渡鸟,谁又能说他不是活该呢?
郑重思考了一个晚上,裴子安决定从省博辞职。他和老先生道别,感谢他点醒自己。老先生从一桌碎瓷片里抬起头,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裴子安轻轻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愧对了很多人,不仅仅是老先生和昔日的老师,也包括他自己。因为一个陆博远,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老先生起身让位,裴子安不解地接过工具,坐上了工作台。
“你把这盏补好,再和我说你的想法。”
老先生摆了摆手,挡住了他想要说的话。裴子安只能埋首伏案,把碎瓷小心拼合。那天,本想辞职的他在工作台前坐了七个小时,修好了人生中第一件文物,一只宋代定窑白瓷小盏。
老先生托着小盏,检查裴子安的成果,冷不防突然问道:“刚才你都想什么了?”
裴子安回答不出,他这才意识到,整整七个小时他几乎什么都没想,眼里心里只有白如玉质的瓷片。
“你修补瓷片,瓷片何尝不是在修补你。想清楚了没有,还走不走?”老先生瞪了瞪眼,花白的眉毛和他的爱猫如出一辙。
裴子安没有离开省博,工作室的板凳一坐就是五年,老先生最近又嚷嚷着放心不下,非要返聘回来,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子女也不同意。
裴子安常去看望老先生,有时会偷偷给他带一包糖炒栗子,老先生瞪着眼睛说,嘘,别让我家里人看见。
裴子安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他已经越来越难想起陆博远了,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这个名字才会钻进脑海。
就如当下,省博新来了一批文物,需要陶瓷组修复。裴子安看着手中一只如漆般光亮乌黑的黑陶片,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陆博远和他做的第一个陶杯就是黑陶,他那时候在陆博远那儿看到黄河流域某个黑陶文明的资料,立刻被深深吸引,缠着陆博远陪他实验远古先民的方法,他们把烧红的陶杯埋进炭灰里,等待成品是否能有同样别致细腻的黑色。
漂浮的炭灰让裴子安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满盆的草木灰溅了陆博远一脸。他看着灰头土脸的陆博远,哈哈笑了起来,最后被人搂在怀里,也蹭得脏兮兮的。
陶杯没有成功,渗碳不均匀,黑色和红色斑驳地夹在一起。陆博远说实在太丑了,但裴子安一定要把它放在桌上,他乐意。
陆博远耸着肩说,随你吧,别碎了就好。
裴子安呛他,不会的,我宝贝着呢。
可他的宝贝杯子最后还是碎了,就在陆博远拿到offer的那一天,被他亲手砸烂,再也修补不好。
第四章
清洗了一上午陶片,陶瓷组仅有的三位成员,坐在院里的杏树下喝茶。这座城市的初秋带着些许凉意,裴子安在工作台前坐久了,脚底生冷,喝杯热茶正好暖暖身子。
这时候一阵清脆的响铃从路口传到院里,两辆自行车前后脚拐了进来,惊扰到了躺在门边酣睡的大黄猫,糖栗子不悦地挪开了屁股。
“裴老师,你瞧,我路上遇见谁了!”二十岁的女孩子像只轻快的小黄鹂,乖巧地跑到裴子安身边问好——陶瓷组新来的实习生小悦,目前由裴子安带着学习,算是他的第一个徒弟。
跟着小悦后脚进门的是陈列部的杨鹏,杨鹏和裴子安是老熟人,一见面就笑着来拍他的肩膀。
裴子安也很高兴,杨鹏和他是校友,比他早进省博一年,对他一直多有关照。
“无事不登三宝殿,杨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陶瓷组了?”几人互相揶揄道。陈列部最近忙着省博六十周年的大展陈列,脚不沾地,已经很久没来陶瓷组串门了。
杨鹏是典型北方汉子长相,笑起来也有一股豪迈:“被你们说中了,确实有事要求几位帮忙。六十周年不是快到了么,馆里想做个配套宣传片,把咱们省博都介绍一下,当然也不能落了我们的文物医生!”
“嗨,还以为什么事呢,拍就拍呗,不过要说好时间啊,我们最近可忙着呢。”两位同事和杨鹏聊了会儿,最后敲定了下周一让人来拍摄,拍摄的内容选定了大家最近正忙着修复的那批黑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