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凤舞病情好转,离不开熠王的情深意重,若非他削肉刮骨作引,仅凭域外来的巫师婆子开方,只怕是远不够的。
前些时日还有人在闹市里冲撞熠王的轿辇,而今风向乍转,一个个竞相着传诵这位舍己救妻的痴情王爷。更有甚者,坊间还传闻起初熠王并非袖手旁观,而是只身前往域外,辗转周国,遍寻名医去了。
无论外界传得如何神乎,市井小民皆有各自的一亩三分田地,倒也无人追根究底地探听下去。只听说熠王府里那位元气大伤,须得连月地闭门养着。
至于老相府里那位,她的毒确乎是解了。只是要论归因,那是如何也算不到齐长风身上的。可外边怎么传说,卿凤舞从不觉紧要,她所图全不在于此。
她以身入局,只为逼迫林丛儿现身罢了。
而今,卿凤舞做到了。只不过这世间虽有可解百毒之药,却终无疗愈心伤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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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里,雨疏风骤,庭院里的花叶漫落一地,被人踩过后,愈发地熨贴,仿佛本就是绣在地面似的。
“嘎吱——”朱窗半启,一阵凉风溜进来。
“绿芜……”卿凤舞不知是入梦半醒,抑或是缠绵病榻已久,一时竟忘了绿芜早已嫁为人妇,离府在外。恍惚间,她还唤那妮子关窗。
一抹暗色趁夜跳进屋里,那人的衣衫上还弥留着风雨气息。只见她利索地走来,临榻而坐,麻溜地自袖内取出一个琉璃细颈瓶,细细地从中倒出一颗色如乌泥、红豆大小的药丸,接着,轻车熟路地将药丸送入卿凤舞口中。
“桂姨……”卿凤舞缓缓地抬起眼眸,她黯然的目色里倒映着那抹似曾相识的身影。趁那人来不及起身,她牢牢地抓住对方的手:“你既选择来,又何必还用着这张假面孔……”
那妇人确是从前在齐府中做事的老奴,齐长风的乳母,桂姨。她眼见瞒不住身份,便也不加辩解,只顺势坐在榻,一只手任由卿凤舞拉着,另一只手轻捋着卿凤舞被虚汗打湿的鬓发。窗外风雨,愈发地喧嚣,衬得屋子里更显静谧。
“你还是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卿凤舞缓缓地打破宁静,可回应她的仍是静默。方才被推开的窗还敞着,阵风袭来,使人听不真切是谁在叹息。
良久,林丛儿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摸索到自己的鬓边,细细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卿凤舞看起来并不震惊,她的神情愈发平静,仿佛此刻早已无数次地复现。这种平静反而让林丛儿几近崩溃,她强忍悲怆,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
“你以为在齐王府时戴着人皮面具、扮作聋哑示人,在排云殿时干脆藏身于屏风后,就能够瞒天过海吗?你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容、音色和形体都可以改变,但她活在旁人记忆中的痕迹是不会磨灭的。”
“小舞……你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怪娘亲……是吗?”林丛儿如鲠在喉,只觉一阵胸腔闭塞,口舌麻痹,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不,我看你也只觉着好笑。一位死了近二十载的相府夫人,而今好端端地坐在相府……倘若父亲在世,他会如何看你?”
彼时,连卿凤舞也尚未意识到,她口口声声都是在为父亲不值,而非替自己曾有的缺失而不平。对这个抛夫弃女之人,她到底是期待多出恨怼。迫其现身,她也只想寻求一个为什么,一个能和过往和解的理由。
“你父亲他……后来见过我的。”
“………………”
“在你大婚前夜,我曾来过这里。”
“父亲他知道你没有死?”
“他知道的……远比你想象得多。”林丛儿别过头,望着天边的深月,陷入她茫茫的回忆中。
“我是在及笄那年,被许给你父亲的。彼时,他高中皇榜,春风得意,容家姊妹分别嫁入齐王府、誉王府后,在齐卿秦林四大家中,唯有我这个林家独女与他家世相当,年纪相仿,是以,当今圣上便赐成了这桩婚事……
旁人皆羡煞了林卿两姓结好,都说卿家虽不比齐府贵气,却也必是一条直上青云之路,可从来都无人问我是否愿意走这条路。我自小与容家姊妹交好,可也会时常感到孤独,这种感觉并不会因为身边有二三好友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心底的那个声音总在说,我这一丛乱生的命运之草,应当要随风而起,飘到江湖,四海为家的。
后来,我真的这样做了。赐婚的圣旨才下,我后脚便迈出了林府的围墙,家中父兄不敢惊动圣上,急得连夜里悄没声地满城找人。可我逃出了林府,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走出京城的勇气,就像一只好不容易逃到岸边,又不敢下水的旱鸭子,对未知的事物既向往又恐惧。即便如此,我也实在不甘、不愿就这样回去,被人打扮成他们想要的模样被送上花嫁。
于是,我趁夜摸去了誉王府上,心想着和音姐姐商量对策,不曾想被守卫逮个正着。我被押到誉王的书房时,你父亲也在。我就这样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夫君。
谁也没想到,那天夜里,我们三人推杯换盏,从太仓一粟聊到了江南海北,上话古今,下说中外,尤为尽兴。在你父亲的谈吐间,京城之外固然波澜壮阔,引人入胜,可京城这片土地也同样传奇,他们二人对这里有着相同的情感、抱负与志向,而我对你父亲也是打从心底的折服与仰慕。再回府时,我也就心甘情愿地嫁到卿府,一年后就有了你。后来,我们与誉王府依旧往来甚密,时常彻秉烛长谈。
直到洛水兵变,誉王府满门被屠。我与你父亲的争执从此再未断过。世人皆知誉王决非谋逆之辈,却无一人敢身先士卒,为忠烈发声。你父亲便是其一,他视你与整个卿府高于一切,总说万事徐徐图之。我以为士为知己者死,吾其报知氏之雠,是以从未放下为誉王一脉陈冤的心愿,殚精竭虑,终日寡欢。
他虽不能解我烦忧,但却始终懂我的郁结。是以,他陪我南游散心,在我假死脱身仍信守承诺,并未将我尸身带回京城,甚至……你出嫁的前夜,他发现了偷摸来看你的我……他就那样与我遥遥相顾,并不上前质问。
就像初次见面,他看到落跑的我,亦不曾过问什么,他相信我只是还不够了解他。当他亲眼看到死过一回的我出现在你大婚前夜,他同样坚信我自有筹谋。小舞,你父亲他……他终其一生都是信我、支持我的。”
听着林丛儿的回溯,卿凤舞久不能回神。她得到了心念的答案,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是这个故事太过俗落,比不过自己十数年的期盼吗?可是,生而为人,得一知己,进退与共、存亡与共的情义又怎不算重呢?
良久,她也别过头,倔强地不愿看林丛儿看过的那轮深月,沉声问道:“即便父亲他不怪你,也不能抹灭你抛夫弃女的事实。”
“小舞,这也是娘亲不敢和你相认的缘故,因为……”林丛儿仿佛一尊被掏空的泥人,极虚弱地叹道:“这些年……娘亲也从未原谅自己……”
“你当然不能饶恕自己。”卿凤舞揪着一颗心。它分明是柔软的,却被她紧攥在手里不肯撒开,直到渗出鲜红的血,仿佛这血能冲淡疼痛。她淡漠而用力地说:“你欠我的,还没有还。”
没想到,林丛儿听罢这话,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微白的鬓边泛起皱纹,沧桑的目光里流淌着笑意,种种皆是释然。
“好,”林丛儿笑道:“娘亲记住了。”
“你走罢。”卿分凤舞仍没有转回脸,她没发现林丛儿的笑容无比复杂:释怀、满足、苍凉、决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