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惜惜本就是个聪明人,深知做事情要有分寸的道理,这会儿连瑜与她赎身,她已经心满意足,其他的东西便并不执着,甚至主动提出不要摆酒:时下的风俗,纳妾什么的是要摆酒的,尤其是连瑜这样的文人,自有一圈儿风流朋友,此等风流故事,总要请大家一起乐乐的,办的热闹些,做妾的这个也有面子。然燕惜惜是什么人?哪里是一般死要面子的那等蠢笨妇人?她借了任娇娘的东风到了连瑜家里,哪里敢这般招摇?任娇娘的忌日才过,连瑜正惦记着她呢,这会儿让他摆酒,他心情能好么?
想到此处燕惜惜便与连瑜商量:我能脱离了那苦海,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摆酒什么的便算了吧!公子如今还没娶妻,弄个妾放在家里算什么?没得让人笑话。我就先这么混着,待日后公子娶了妻,再让大家改口不成!况且娇娘姐姐的忌日刚过,这会儿大摆筵席,别说公子心里过不去,我心里头也不好受!
这番话说的有情有理,连瑜心里头剩下的最后那么一点儿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罢了罢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惜惜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够难得了。他心里头确实不太想摆酒,倒并不是对燕惜惜有什么不满,纯粹是任娇娘的忌日才过,他心里觉得不舒坦,于是虽然顺水推舟免了摆酒这些事儿,但转头却给燕惜惜打了一套金头面,又给她屋里添置了不少摆设。燕惜惜心下欢喜:要那些虚名做什么?拢住了公子的心才是正经!
后宅里多了个燕惜惜,虽没过了明路,但谁不知道她在这个家的定位?所以虽然众人皆称她“姑娘”,可是心里却是把她当作姨娘来看的。连瑜心里有些愧疚,还专门劝慰燕惜惜“你放心,也就是这一时半刻,日后定然是让人叫你姨奶奶的!”谁知燕惜惜一听这话,却笑了起来:“公子以为我委屈么?我才不委屈呢?活着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叫我姑娘了,我心里头欢喜着呢!”她笑着笑着哭了起来:“十年了,被人叫了十年的小姐,我终于做回了姑娘,公子你可知道,我欢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连瑜见她又哭又笑,心里也是又甜又涩:当日任娇娘,要的,不也是这一声“姑娘”么?想到此处心里越发的柔软,便问燕惜惜:“你要不要让我帮忙找找你家里人?”
燕惜惜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从被他们卖了的那一天起,就不是他们家的了!当日我二叔腿断了,家里撑不下去,奶奶要卖了我,我不恨!我爹娘死了,家里只有叔叔那么一个男丁了,总要把他的腿养好才是!可她不该为了多卖几个钱,便把我卖到青楼里!做正经生意的中人出价三十五两,老鸨出嫁四十两,便为了那五两银子的差价,便把我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叔叔并非得了什么绝症,只有慢慢养着,家里有些钱熬过那几个月就行了,三十五两是足够了的……”她说着自嘲的一笑:“算了,我这纯粹是自寻烦恼,便是没有二叔的事儿,我奶奶早晚也要卖了我的,我是丧门星嘛!从我出生起,家里就连番出事儿,我爹娘死了,爷爷也死了,难怪奶奶不待见我。”
连瑜拍拍她的手:“你受苦了……”
燕惜惜摇摇头:“没什么苦的,妈妈待我真算不错了,没有打过没有骂过,我乖巧是一回事儿,她心善也是真的!说起来,满江宁,就要数弄玉楼跟曼青楼的妈妈最好性了……其他地方的妈妈,想要赎身,哪里有这么轻巧?”
连瑜想起当日他想给任娇娘赎身,任娇娘搂了曼青楼的妈妈的脖子撒娇的景象,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这两位妈妈确实是好脾气。”做老鸨的,几乎都是小姐出身,且大部分都曾红过:但凡有一丝可能,谁不愿意从良?这些做老鸨的十个有八个都是想从良而不能,最后索性升级做了妈妈,有的是给老板做事儿,有的是自己赎了自己自立门户开青楼:这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自己做小姐的时候受尽磋磨,等升级做了老鸨,调教起小姐来恨不能把当年自己受过的罪全都让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尝一尝:这种心态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心态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像这两位妈妈这般好脾气的确实少见。
两个人细细碎碎地聊着天,天色不觉晚了,连瑜便起身告辞:“你歇着吧,我去看会书!”他的身体毕竟没有全养回来,在女色上还是相当节制的,燕惜惜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笑吟吟地送了他出去,心中暗道:此时注意点最好,我现在身体也称不上好,总要调养个几年,等公子成了亲,我的身体彻底养好了,一举生个男孩儿才是正经!公子是个念旧情的,总不至于两三年便把我抛到脑后。
燕惜惜想的很好,谁知没几日,便出了一档子事儿,气的她摔了几个茶碗,原来连瑜又领了一个小姐回来,却是当日她的死对头穆巧巧!
原来穆巧巧跟了一个秀才出去,谁知道那厮花光了穆巧巧的体己钱,竟又把穆巧巧卖到妓院去了,穆巧巧在曼青楼的门前撞了柱子。
穆巧巧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是挽香阁的第二号的红姐儿,虽比不得孔艳芝那般艳光四射有的是金主,却也从来不缺追求者。她不想嫁到深宅大户早晚被人抛到脑后,细细选了个家境一般的书生,自己赎了自己,想着用钱供着对方读书发达,他总是要念旧情的吧?谁知道这边才考中秀才,那边便又寻了亲事:竟说与她无媒无聘只是纳妾,又抢了她的体己去,最后更是要把她卖回到青楼里。
哀莫过于心思,昔日在挽香阁,穆巧巧好歹还有将来,可再被卖到妓院算是什么?于是在曼青楼的门前撞了柱子,正好连瑜到曼青楼探望任娇娘身边的那个丫鬟,听到动静冲过来,险险地拽了穆巧巧一把,总算没撞个实撑,但却还是碰的鲜血直流,当场晕了过去。
连瑜打听清楚了消息,顿时冷笑:“既然她不是你的妻子你有什么权利卖她?”
那姓陈的秀才见了穆巧巧撞了墙也害怕,却兀自嘴硬:“她是我的妾!”
连瑜冷笑道:“纳妾总要有纳妾的文书,文书拿来!没有?那就是你拐卖良家女子!走走走,与我见官去!”
那陈秀才扭头就往人堆里钻,连瑜哪里会放过了他,喊了声丽苏,丽苏上前一脚把这家伙踹倒,拖了回来。连瑜的口舌一向锋利,当下对着四周做了一圈儿罗圈揖,把事情略略解释下,说话间挽香阁的红牌孔艳芝也得到了消息匆匆赶来,问明情况气的暴跳如雷,当下娇声细语地求大家若是有时间的话,一起陪着去趟官府做个见证,免得连解元好心救人,却被人害了去。
江宁官面上的人物连瑜那个不认识?负责民事,刑事案件的是娄通判,平日里连瑜是叫他叔叔的,这会儿娄知县听了登闻鼓响,再一打听,是连瑜从妓院带了个秀才过来告状,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这,这又是咋了啊?这连无暇怎么就跟妓院耗上了?
娄通判本来就不太爽,结果等上堂一问!卧槽还有这种败类?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要把人卖到妓院?逼良为娼是重罪好么!拐卖人口也是重罪:这陈秀才心黑的很,当日穆巧巧给自己赎身,恢复了良民身份,然后与他让媒人写了婚书,但他却并没有到官府报备,也没办婚礼,只说自己要专心读书。穆巧巧被新生活冲昏了头脑,再加上本就是妓女出身,心里头总觉得矮人一头,也不敢计较这男人不肯办婚礼的事情:娶一个妓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再让他大摆筵席也太难为人了!谁知道却被这陈秀才钻了空子,偷偷把那婚书偷出来烧了,扭头死不承认她是妻子。
这陈秀才也不是什么很聪明的人,直到连瑜说起来,他才意识到:是啊,婚书是烧了,可是纳妾的文书也伪造一个啊?这会儿心中懊恼,上了大堂便改了口,只说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竟要卖了发妻,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忘大人饶他一次,回去还要跟穆巧巧好好过日子哩!
他想的清楚,卖老婆虽然也是罪,可比起逼良为娼,拐卖人口什么的罪名可小多了!可他想的容易,连瑜怎肯依,当下冲楼通判行了礼,把陈秀才刚才说的话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又道:“有没有婚书,官府里也没备案,这充其量最多是个相好!谋了人家的色,还要谋人家的钱,最后还要害了人家的命,这与禽兽有什么区别?我方才说的话句句属实,有街坊四邻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