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怔了怔,但心里又有种“并不算太意外”的直觉。
她看见对方的管床护士正在翻着护理记录单,见自己来了也赶紧迎上来:“夏医生,这床病人早上护士班查房的时候还在,但是拒绝跟我们沟通交流,只是看他心电监护显示的情况还不错,并且复测了血糖也没有升高趋势,比较平稳,没有恶化迹象,就想着等你来了再看看需不需要再做些什么处理,没想到……”
不过护士想了想又说:“其实他虽然不说话,但从昨天开始还算配合我们的治疗,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就好像只是……突然变哑巴了一样。”
“他今天的指标是没什么问题。等其他几样生化结果出来再看看吧。”夏眠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联系他了吗?”
“联系了,但电话永远占线,一直无法接通,也不知道本人是去做什么了。”护士的语气也十分苦恼,毕竟他们不能让病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本来现在医患关系就很紧张,再出点什么事,就更难以解释了。
这也许就是这个矛盾至少在现在看来,还是无法完美调和的原因。
“继续打电话,直到对方接通为止。”夏眠别无他法,也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只能说还好,现在李强的状况比前两天好得多,如果没有什么其他意外情况的话,至少现在不会有过于危险的生命威胁。
既然想到这里,夏眠也提出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那他最近的治疗费怎么样?”
护士看着她的脸,显然也正想说这个,有一些无奈又神情复杂的叹了一口气:“交上了。”
“之前系统差点开不出药来,现在已经结清了,还多了万把块。”
对方当然也是知道李强的经济条件的,也知道如果真的要治下去他账上那几千块钱根本就不够用,本来就已经到欠费的边缘,却又因为这件事情,不管是一头脑热的热心群众,还是单纯心疼他治病的人,或者是一些容易被煽动,但心是善良的网友……现在网络上的信息本来就容易查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多方沟通,就能知道他的住院号。
“从昨天到现在就已经有了将近一百个人去楼下给他续了费。”管床护士看着夏眠说,“有几十块钱用银行卡充值的,也有上百的,还有几个人,一次就缴了两三千,零零散散加起来,不仅之前纯复数的治疗费被补上了,卡着开不出来的药也能下了,之前检查费也都,所有东西弄完都还有结余呢,感觉都快要可以支持他去介入科做介入了。”
夏眠一怔,也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
护士也叹一口气,自然知道她现在在想的是什么:“可是,他现在的所有治疗费几乎都是用你的名誉来换的,夏医生,我也许没有你那么高尚的想法,可是我实在是无法衡量,这真的值么?”
“这样的病人你的职业生涯里不知道会遇到多少个,当然我知道大家的想法都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但这种事本来就是需要双方互相配合的,现在导致这样的局面,是,他现在是有治疗费,是能再进一步治疗了,可是你呢?”
“说实话,作为一个医疗工作者,我当然也曾经在工作和生活的间隙里想过,万一哪一天我得了重病怎么办。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人在医疗系统还不错,会遇上好的医生同事,可是作为患者本身,你想着李强,要是以后真的康复了——反正如果我是李强,我只要每一次想到我现在的健康是用另一个人,甚至能说是恩人的医生的名誉换来的,那我可能每呼吸一分钟都会觉得难受,也会更加憎恶自己。”
夏眠终于听得还是有些动容:“我……”
“当然我知道这些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你也千万不要因为我过于主观的意见而有什么其他的负担。”李强的管床护士,也是跟自己搭班很久的对班护士,好像也很难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因此夏眠听得很认真。
“我也知道道德感这种事情只能限制自己,不能强求他人。我并不指望我们收过的病人会多么感激我们,但我总觉得这种关系应该是良性的,同样应该是相互的。所以我现在想到这件事情……当然第一是为了帮您打抱不平,但最后归根结底,只是觉得十分遗憾。”
“真的,只是遗憾。”管床护士声音也很真诚,眼神也透露出了与之相同的情绪,“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而已。”
夏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了。
毕竟对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考虑,有人能为自己而感同身受,这就已经是很大的、很好的举措了。
自己不应该要求太多。
也应该知道,这是可能会发生的所有事中最微小,也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夏眠声音里多了一些抱歉,因为她也知道,作为自己的搭班护士,跟着管自己的病人,本来就需要通力合作和互相体谅的,而要是对方跟别的医生搭班,说不定也不会遇到李强这种事情,“也怪我,让你不小心跟着掺和了进来,蹚这趟浑水……”
夏眠从来不在乎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或者说,她本来就有解决自己所有问题的能力。
可是她最怕的就是让自己的事情麻烦到别人,就会让他陷入很深的自责或者内疚,就好像这样的事是自己导致的一样。
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会产生连锁反应,身在其中的人谁也不能直接摘出来,说自己的这一环与整件事无关。
更何况收李强这件事是自己做的决定,她本来就要为这件事情所出现的后果负责,可这并不会代表同事会连带着跟自己一起受罪。
她也不是没想过。
尽管再来多少遍,她都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可是还是会感觉到因为麻烦了别人而难过。
可这种事再解释也无济于事,本来就要等待事情的最终发展。
同事也知道她现在心情肯定很复杂,因此只是重新冲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