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纵再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轻笑着的,表情镇定,仿佛只是在说“今天不想吃胡萝卜”。
“我其实之前生病的时候,有人嘲笑我,觉得一个男的穿裙子是不是像脑子有问题。”何天纵说,“但我的确不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我愿意去选裙子,愿意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
“你看现在,如果走在路上,有路人看到我,发现我穿了裙子,第一反应也不会是觉得我生病了,多半会有一些别的想法——”何天纵笑笑,“而且我裙子买的多好看,他们说不定还会多把时间放在我的裙子上呢。”
夏眠看着他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嗯。是很好看。”
“所以我是同意做胸外按压的。”何天纵甚至好像还真的思考过,“因为这个有创,就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肋骨不小心骨折了,但我依然还是可以穿光鲜的衣服,也是好看的。”
夏眠无法对这样的话做出任何评论,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也许对于他来说断一根肋骨也许不会影响美观,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接受气管插管这样的有创操作。
或者说,不允许自己今后的生活都如同破风箱一样,连说一句话都变得艰难。
可能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体面生活。穿裙子并不影响他的体面,可是气管插管会。
果然,夏眠听对方开口说道。
“可是气管插管的话,我不太想让我今后的生活里都伴随着这种感觉,而且总感觉像是漏了风,我不要。”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听上去有一些像小孩子的任性,但是在最后做决定的时候却依然很坚决。
“这是我能接受的标准,我不太想看到那样子的我自己。”
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而自己只是一个管床医生,是并不能替别人做任何决定的。
夏眠只能点头:“好。”
因为在这种时候,医生虽然能做劝导的作用,但是最后的决定权一定是在病人自己手上的。
更何况他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他只能为自己做决定。
每当想到这里,夏眠心里都会多几分唏嘘。
“真的不用告诉你父母么?”夏眠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如果我打给他们……”
“没关系的夏医生。”何天纵好像从来不会有生气的时候,就算面对现在这样的问题,在开口的时候也是依然足够平静的,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怎么好看,到时候他们可能还会觉得我替他们丢人吧。”
夏眠有些看不过去:“这哪里是什么丢不丢人的问题,这明明……”
可是后面的话夏眠自己都无法说下去。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对何天纵的父母来说,面子就是他们维系一生的东西,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面子会因为自己儿子生病而在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还不如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跟自己的弟弟一起生活。
有的时候夏眠也觉得无法理解,明明自己已经在干了这一行之后看过了不少奇葩的事情,也接触过了不少神色各异,心态不同的病人和患者家属,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了一些判断力,或者说就算无法接受别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至少还是能够试图理解的,可是每次在想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好像除了面子,其他所有对于何天纵的父母来说,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夏眠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再去跟你的父母沟通,他们愿意来见你一面呢?”
没想到何天纵听到这句话后竟然先笑了出来,好像懂了夏眠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们见我最后一面吗?我知道的,我现在这个情况本来就不容乐观,或许这样说的话能让他们真的心软,可是……”
何天纵又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发现我竟然无法真的继续想象,想象他们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后的表情。”
说完这句话,何天纵也把刚才的病危通知书签好了。他甚至还替夏眠关上了笔盖,才郑重的交给她:“夏医生,我知道你是在为我好,而且就算你真的去找了,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只是我不太想让你去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虽然我知道这些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了,而且你也早就知道我家的情况,但是我受了你这么久的照顾,也不想让我家的事影响到你。我毕竟……”
到最后,何天纵的声音透露出一丝自嘲和苦笑:“说到底我也只是你万千病人中的一个而已。”
这句话让夏眠心中一振。
她又何尝不知道何天纵话里的意思。
他不想让自己真的把所有的心思和经历都放在自己这一个病人身上,也算是在为自己考虑,他也完全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来了医院就是要听自己的管床医生的,所以他才会说这么一句话。
可是何天纵说自己是她往万千辈人中的一个也许没有错,毕竟在以后的职业生涯里,也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情况的病人。
然而对于他本人来说,自己却是他在治疗这个疾病上的,无法替代的医生。
每当想到这里,夏眠总会有些心情复杂。
一面是心疼他的将心比心和感同身受,而另一面就是因为这样的感叹身受而愈发觉得难过。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会体谅别人的一个人,这样一个整个科室几乎上没有人讨厌的一个人,却还是会出现这样的意外,还是无法阻止疾病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