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形小小的,遥遥看着颇有点可怜,见他回来了这才扶着山壁慢慢站了起来,眼神却情不自禁向他手中的獐子瞟去。他不理会晏春熙径自向山洞内走去,晏春熙便也瘸着腿跟在他身后。
夏白眉不禁心想,这少年定然是饿了,这副模样倒像是只受了伤便守在家中等着他觅食的小狗。
山洞之中倒也颇为暖和,夏白眉熟练地用长剑处理獐子、剥皮放血,晏春熙则用一根木棍远远扒拉着篝火,两人虽然都不开口说话,倒也各司其职。
秋冬时节,这枯林中的獐子却颇肥,尤其以后腿的肉质最鲜美幼嫩。夏白眉把木柴削尖,将獐腿串了架在火上炙烤,不多时便有肉香四溢,金灿灿的油脂滴落在火中,又将火苗滋滋得燎得更高。
待獐腿的肉皮被烧得金黄酥脆,夏白眉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从其中用手指拈了一撮盐巴洒在上面,然后将熟透的烤獐腿摘了下来递给晏春熙。
少年略一迟疑,随即便伸手接住了獐腿,他显然是饿得极了,顾不得别的便咬了一口獐肉。
晏春熙垂下头时露出白白一截细长颈子,虽已经烫得只吐舌头,却还是急切地囫囵咽了下去,这时才显出了一副又馋又贪的模样。
夏白眉坐着看了一会儿,眼神不由稍显柔和,低声问道:“好吃吗?”
周英帝总说他是个会疼人的。
他在乌衣巷的凤阁中见多了血腥与酷烈的刑罚,每每走到人间,便觉心里有股阴森之气不知何处安放。
是以对叙情也好,对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也好,他与其他狎妓宦官总是不同,床笫之间更是百般的呵护。
他见着那些美貌少年,便觉得合该多爱护着些,若非如此,便好似辜负了上天造这等玉似的骨肉的美意。
他会疼人,但这究竟是出于好色之心,还是出于别的,有时自己也委实弄不明白。
只是有时他心中也会想,若他非一个残缺的阉人,兴许,他也未必会把这一生所有的情爱都放在那位大周天子的身上。
晏春熙被问得脸一红,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他吃得嘴唇上沾了油脂,在火光下更显得饱满莹润,颇为动人。
“你怎的连盐巴都随身带着?”少年一边吃着獐腿,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常年在外奔波,少不得都要备上些。”夏白眉答道,他说着又取下别处的獐子肉烤上,淡淡地道:“前人云:秋冬食獐,春夏食羊。这会儿的獐子,其实倒的确是不错的野味,你多吃点,身子也暖和些。”
夏白眉见晏春熙颇喜爱獐腿,便自己先吃了些其他部位的獐肉,随即将另一只烤好的獐腿也递给晏春熙。
但是少年这会儿却有些腼腆了起来,摇了摇头推拒道:“多、多谢夏大人,我已差不多饱了,还是你吃吧……”
他倒也不笨,知道獐子腿最是美味,夏白眉这是在照顾他。
“无妨。”
夏白眉声音沙哑地道,却竟罕见地说了一个不冷不淡的笑话:“吃什么补什么,你如今一瘸一拐,倒也大可不必客气。”
晏春熙抬起头,怔怔地看了夏白眉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绝。
他两人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夏白眉行事神秘诡秘,更是周英帝手下狠辣阴毒的阉人,擒住了他想要胁迫关隽臣,还曾亲手在他腰间烙下数寸的伤口,那种苦楚,他至今想起来仍会心有余悸;
可在这枯林山洞之中,他们坐在一块分食一只獐子时,许多事变得颇为模糊,他竟觉得自己离夏白眉很近。
……
山洞之中若无柴火烧着,便会冷得刺骨。
入夜之后,夏白眉吩咐晏春熙先去睡,自己则守了半夜的火。
晏春熙本想着夏白眉也身上有伤,自己睡一小会儿就去替夏白眉,只是他到底身子骨没练武之人强悍,再加上这一路来心神交瘁地奔波,这一睡就睡死了过去,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晏春熙起身后发现火堆旁夏白眉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半个瓦罐,里面正放了一大捧颇为洁净的新雪,正架在篝火之上慢慢烧着,显然是不一会儿工夫便能将雪烧沸成水来喝。
一看到这水,晏春熙才感到喉咙里已经很是干涩,想到等会能有热水喝,顿时很是开心。。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冒起了一个颇为奇怪的念头,只觉得夏白眉很像是他幼时听父辈口中真真假假的故事里那些豪客——
策马江湖、荒郊夜宿,仍是过得有滋有味。
兴许夏白眉就不该待在大内做一个权势滔天的宦官,这样或许还能更快慰自由一些。
晏春熙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只觉自己颇为荒唐,夏白眉智计武功都远超于他,怎轮得到他为人家思虑这些。
他扶着墙,慢慢向山洞外走去,随即顺着雪地里夏白眉留下的脚印,竟一路穿过枯林,才在峭壁边找到了夏白眉。
夏白眉正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怪石上,手中拈着一片冬青树叶,慢慢地将叶片两侧卷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颇为苍劲,只是音色略有粗糙,在晦暗险峻的峭壁边,叶片之声与寒风呼啸之声盘旋交错,更使得尾音枯咽,似乎吹叶片之人心绪颇为沉郁。
晏春熙遥遥地看着夏白眉孤独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虽然不知夏白眉的心事,可却又好像能够明白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