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讲什么面子啊,以后不许这样。”吉原拍了她一下。苡米出国以后恍恍惚惚过了三个月,知道她租的房子到期,付不出房租才给北晨打电话,请求支援。
“别动……哎呀,你害的我眼线画歪了!”苡米出门前匆忙没有化妆,此刻正在对着落地镜瞄眼线。
“等下有约会么?”吉原问。
“没有啊。”苡米擦掉化歪的眼线,有将眼尾妖娆地勾起来,“没有约会也要化妆,,时刻保持美丽是身为女人的职责啊,况且我又不知道哪个真命天子会在哪个拐角出现,你不知道日本的那些欧巴桑,都一把年纪了,但是个个出门都化妆,就算只是出去倒个垃圾也打扮得像是要去走T台,一开始我觉得她们也太装了把,活得太累了吧,可是回国后看到大街上穿着睡衣拖鞋逛街的妇女,突然觉得日本阿姨们好值得尊敬的。”
苡米说的犀利刻薄,但也无不道理,吉原不禁莞尔。
苡米涂上口红,抿了抿嘴唇说,“好啦,出门去吃饭把,我新发现一家很好吃的港式茶餐厅……或许还会有一场意外的‘邂逅’。”
起初吉原以为苡米说的‘邂逅’只是句玩笑话,直到她看到的时候,才明白她原来意有所指。
那是一家港式茶餐厅,她们点单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没过多久,吉原就看到有个女人提着垃圾袋从楼道里出来。她穿着宽松变形的白色大T-shirt,牛仔裤,脚上踩一双廉价的塑料拖鞋,长发胡乱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髻,黄色和黑色的发束间杂,显出许久未曾打理的毛糙质感。
她将垃圾丢如街边的垃圾桶,因为路过的男人多看了她两眼边戳着手指头当街大骂,对方已经走出很远,她依旧骂骂咧咧,又像是自言自语。
直到那女人皱着眉头过街,正脸朝向吉原这边,她才惊讶地发现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竟然就是曾经风情绝美的司徒娜娜!
“她怎么……!”
“很惊讶把?”苡米说,“她大概是年前搬到这一区的,我在这里看到过她三两次,每次都被狠狠shock到。”
司徒娜娜径直朝她们所在的茶餐厅走来,她要了一份外卖,坐在门口的位置等,吉原一直看着她,司徒有所感应地回过头来对望,然后她张嘴做了某句脏话的口型,接着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那样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她好像没有认出吉原,只当她是奇怪的路人,而吉原近看,才发现眼前的司徒娜娜与两年前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样子相去甚远。两年前她正值青春,像一枝怒放的野玫瑰,只不过短短两年,她光洁的皮肤变得蜡黄松弛,黑眼圈浓重,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
吉原不知道这两年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料想她如今的惨状一定与某些事情分不开。吉原不忍细想,她经历的事不算少,但到底生活圈子单纯,世间种种丑恶只是听说,未曾真正亲历面对。
司徒娜娜拿了外卖就往外走,茶餐厅老板用带着浓厚粤语腔的普通话喊她买单,“小姐你还没结账。”
“一起吧老板。”吉原站在柜台边,边看着司徒娜娜的背影心里觉得惶惶的。
她对苡米唏嘘道,“人生无常,你看她以前多嚣张多风光,现在落得疯疯癫癫的,孑然一身的下场,我曾经恨过她对我做的事,但看到她现在这样还是会难过。”
或许想起那些浪掷青春的曾经以及不愉快的过往,苡米突然感怀自身,低声说,“我多怕以后我老了会像她这样的凄惨。”
“胡说。”吉原打断苡米,“你和她不一样,况且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紧紧抓住你,拽着你,不会让你有这种可能。”
“说说而已嘛。”苡米拉着吉原的手,转眼像个小女孩那样露出甜甜的笑容,好像坏回忆都已经烟消云散。
叶雯带着帽子跟着人流在附近的小街巷到处逛着,像校园祭一样丰富的排档,挨得紧紧的。时不时还迎面走来的小丑,是不远处马戏帮的,特约邀请来这里表演。它们身着奇怪的服饰,站在街口,引来了许多人的驻足。
“看好了!”小丑指着自己的手,“我变!”趁着霎那间从袖子里抓出一只兔子放在身前女孩子的手里,惹得周围的人都跟着惊叹起来。女孩抓着手里活蹦乱跳的兔子,脸上的微笑仿佛也感染了周围的其他人,都不住地拍起手来,连叶雯也忍不住凑过去想让魔法师再变个魔术,可惜去突然草草收场了,脸边的微笑霎那间冻住了,有些失望。
“妈的,差点吓死我了。”女人把手里的兔子扔进小丑的怀里,“突然这样是想考验我的技术么,别总玩折腾人的游戏真无聊!”
“哼,是你自己技术太差才会毫无防备!”男子猛地摘掉碍事的彩点帽用力甩在椅子上,兔子也被放在一边,他想出手打人,被身边突然出现的男人制止住了。
“别太在意,她只是个小姑娘!女孩子年纪轻轻,脸皮怎么这么厚。”
正准备走,女子用男人刚好能听得见的音量说,“你比阁楼里的老鼠还让我讨厌。”
“说穿了你和你姐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你的包装更漂亮一些。”男人也嗤之以鼻地说。
女子停下脚步,她忍了又忍,可眼前不断浮现出司徒娜娜形容枯槁的笑脸……她还是没忍住,愤而转身对男人说:“其实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姐姐钱,给她漂亮的房子给她精致的食物,给她美丽的裙衫——你没把她当成人,你只当她是一只你圈养的金丝雀——不,可能连金丝雀也不如。最后她病了你就漠不关心的任她离去,你说你曾经找过她,装作关心的样子,那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所认为的“善良”之心,掩盖你灵魂上恶臭的疮疤,如果可以,我最好永远也不要见到你。”
女子很少与人恶言相向,这可能是她到那时为止的人生里的第一次口出恶言。男人鄙夷地话语准确戳中了她自尊心上最脆弱的位置,而他言语中对她姐姐的轻鄙之意让她瞬间失去了理智。女人就像一只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字字如箭,反唇相讥当她说完就后悔了,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吉原捡回所有的碎片,趴在自己家的地板上拼了许久才拼凑完整那三张明信片。上面没有具体地址,她只能从邮戳上得知雪的寄出城市。之后她飞去他的城市,可惜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前方是明信片所描述的位置,如今绿草如茵,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有奔跑着去捡飞盘的金毛大狗,有蹒跚学步的儿童,也有肩并肩坐在一起晒太阳的年轻恋人。
他们长满雀斑的侧脸没有一丝阴影,亦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有的是满满的青春和暖而甜的幸福。吉原走了一天,又饿又渴,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在映衬着她的孤单和伤感,那一瞬间她想起外婆,想起许许多多再也不见的人和遥远未可知的命运,最后她忍不住颜面哭泣起来,落在指缝里的眼泪大而湿润。
有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跑过来,探头探脑地张望几眼,然后在她身边安静地坐下来。他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在哭泣的吉原身旁陪着她,那是非常温柔的十分钟,云朵路过他们的头顶的时候好像都放轻了脚步。
吉原觉得难为情,她抹干泪痕对小男孩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压着嗓子说谢谢你。小男孩回给她一个又纯真又灿烂的大大笑容。他低着头很努力地从口袋里翻出一颗水果糖递给吉原,稚气但大声而肯定地说,好好享受这一天吧。
远处他坐在树荫下的父母正充满善意地投来微笑的目光,吉原想着她一辈子都会记住那颗水果糖的滋味——甜美而微微酸涩的,就像被她搞砸之前和雪的爱情一样。回忆总是这样凉薄而绵长。